一
马荣在一个哈欠后面看见他白发苍苍的脑袋,从楼梯口一抖一抖地升起来,他的身体刚探出了一半,好象阁楼的空间已经满了,他要全部填进来,那么一定得有什么东西溢出去。此刻阁楼的重心已向楼梯方向嘎嘎偏移,马荣的脚趾受到了地板的轻微震动。
在来客的视线里,阁楼主人飞快地扫了他一眼,然后示意坐下。
这是一个典型的男女叙旧电话,两片翕动的嘴唇间呵出看不见的热气,笼着蜂巢的话筒,在壳面冷凝成细密的水珠。话筒继续从右手换到左手上,然后又换回去。马荣无意中的第四个哈欠,使通话的另一方万分警觉。当女方不再说什么,闲谈便成了无米之炊,马荣的没话找话只能使谈话结束得更快。
撂下电话,马荣感觉整个夜晚和清晨积累起来的一点新鲜空气,已经被他臃肿的身体挤了出去。他的咳嗽肆无忌惮,裹夹着在牙缝搁浅的食垢引起的口臭,它的喷发还选择无礼的方向,一般是对面的正下方,臀部以下脚趾以上。马荣不得不从沙发跟前抽回双腿,尽量往后靠,但从医学上讲仍逃不出它浇灌的范围。
也许马荣有意识的动作使他觉出了厌恶,他开始强忍着咳嗽的欲望,脸上的肌肉不时掠过一丝不自然的抽搐。为了使这次见面显得更加正式,他穿了一身干净的灰色中山装,连衣领也扣得直绷绷的。望着马荣时,脸上堆起老年的充满细枝末节的笑容,露出一层齿垢的整齐的黄牙。马荣猜不透他穿中山装的意图,也许为了在别人眼里给他的商业谈判注入政治的信任度。毛涤的面料是以前那个时代的稀罕之物,虽然不多的几道衣褶中布满无数细微的洗涤的痕迹,但它仍散发出那个时代的庄严和铁面无私。
这样一幅画面实在有点不对劲,虚泡的身体压缩在挺拔的充满政治意味的装束里,脸上的表情又缺乏与之相应的宗教感。
看上去他的头发比他的年龄还要衰老二十年。
二
其间又有一个电话打进来,对方急促呼吸的声音都能听见。她不停地问,……兰园商场吗?……是兰园商场吗?又一个拨错号的人,今天已经是第五个了。错了!马荣大声地回答。谁知对方听见线路另一头的声音,倒越发起劲了。李国民在吗?……喂……李国民在吗?说话声由于更加急促,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声音似要极力地浮出水面抓住哪怕一根稻草。……错了!马荣再次大声地强调,觉出了自己铁器一样冷漠的声音。对方倒不理会马荣说了些什么,更令人恐怖的是她开始说故事了……八月份他从我们这儿赊了一批货,答应……你──打──错──了!马荣一字一顿,几乎要把牙齿一个一个地吐出来。电话那头的声音,像汽车历经一个急刹车,恢复了理智。似乎她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他留的……是这个电话呀。这是绝望和希望参半的声音,像嫩枝打向水面又被浪头轻轻折断。那他是个骗子!马荣十分肯定地说。但心肠随之软了下来,语气缓和了许多。要不你让公安帮你查一查?他极力想挽回刚才的强硬态度。
电话里一片沉默。良久,轻微的啜泣声像墨汁在宣纸上慢慢洇开。这是一个二十几岁女孩子的哭声,关于她的一切马荣已想从哭声中去了解。马荣意识到她遇到了一个老手,仅凭三寸不烂之舌赊走了她的货。他的建议未能超出常识,所以不会使她的绝望有所缓解。马荣像个理屈词穷的孩子,脑海里一片空白,无法提供给她常识以外的任何帮助,喂……他还想徒劳地说些什么,但听筒里传来了“嘟嘟嘟”有节奏的忙音,大概她意识到在电话中对着一个陌生人流泪该是多么徒劳,所以把电话挂了。
三
他的皮包与马荣手中的电话几乎同时落在桌面上。皮包是人造革的那种,上面有手指留下的水雾状的汗迹,遮住了那部分皮面的光亮。他的眼睛从未离开过马荣的一举一动,脸上仍是一堆笑。打了这么久的电话,马荣开始感觉欠他点什么,便关切地问:“你热吗?要不我把空调打开?”“不用……不用”他连忙阻止道。他抬起那只搁在膝盖已渗出细汗的右手,不停从皮包里掏出颜色各异的窄长纸板,上面烫满了金字,纸板在他手中转动着,在一个特定的角度,马荣看到了金字那亮灿灿的反光,来人好象很满意这些反光进入了马荣的眼睛,他的手就此打住。
“质量不错吧?!”一种常见的商业语气,带点炫耀和心虚的询问,只有行家里手才能听出那里面的心虚。
“还行,只是金字压得不实,好像压力不够。”
“我的机子压力要多大就有多大!”
“字中有空洞,是掉粉引起的,字还有毛边。”
“你放心,我加道工序,用药水一推毛边就没了。”
“药水?”
“药水推过去时,凸出的毛边就融掉了。”
“万一药水掉进凹槽,那金字不也完了?”
“你放心,绝对不会!”
他连着两个“你放心”,倒让马荣更担心了。楼下不断有人喊马荣,他不停从阁楼的玻璃拉窗把头探到大厅里。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某个客户游手好闲路过这里,也要喊一下,或楼下某个客户要求批发价,或收环卫费、保安费什么的,楼下问给不给?磨蹭不给又有什么用呢,马荣点点头,然后缩回身子。来人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他想把所有的样品都丢下,甚至希望马荣枕着它们睡觉。但马荣敢给他做吗?当然不敢。马荣想象得出那会是什么结果,至少比这些样品要可怕十倍。
“这样吧,你把电话号码留给我,有活儿了就跟你联系。”鉴于他的年龄,马荣不想使他当场失望,你也可以说这是计谋或百炼成钢的谎话,反正马荣说这话时感觉身体已经调整到了对付人的状态。
他下楼的时候,马荣满怀谦意地站起身来,“那么……再联系。”马荣用声音把他送下楼去。马荣担心如果站在楼梯口,他会一步一回头地说:“留步,留步……”然后一个跟头栽下楼梯。这个榉木楼梯与地面成70度角,对年龄大的人来说,并不比登山更安全。报告打上去了几个月,也不见上头有丝毫改造的意思。好在马荣距离那种年龄还有三十年,每天爬上爬下权当儿戏。
四
马荣像只老谋深算的猫,每天蛰伏在阁楼里,孤独、无奈,时常不发一言,对楼下的动静充满猜疑。眼睛盯着一米见方的玻璃拉窗,全然一副捕食的模样,从那里大厅的一切可以尽收眼底。
大部分的时间,他只需静静地看。看能及时地发现问题,或由此延伸出去想到一个策略。那就有了一副上帝的嘴脸,这样下去,事情还能好到哪儿去呢?楼下的大嫂们开始怕他,敬而远之,然后手起刀落,西瓜切出来总是少他一份。再后来,无论大事小事都通过拉窗传递进来,那几个负责管理的大嫂,都避免爬这个楼梯。马荣从侧面听到了风声,说它有不吉利的九个梯级,“九”使它邪气十足。倘若在上面摔一跤,伤倒在其次,万一某些值得迷信的数字和这“九”串通一气,倒要把她们折腾到食不香睡不着的境地。几乎每天都有要供奉的一、两个从皇历、星相或麻衣相术书中找来的数字。好在她们都有一副底气十足的嗓子,无论大事小事,总是在第一声之后马荣的头就探了出来。
时间一长,看也看出了乐趣,大厅里总有几道惹人的风景,尤其夏天,那些正在低头选书的女人的乳沟完全暴露在眼前,碰上衣领和乳罩宽松的,几乎能看见整个乳房。拉窗有着强烈的反光,所以从外面大厅看不见里面的一举一动,这就更像一个色情场所了。这方面于海向来比马荣有天赋,他第一次来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他趴在拉窗上嚷着:“老兄,你这里的风景不赖呀!”马荣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们俩心领神会。后来于海就成了马荣这儿的常客。暑热降临以后,阁楼的空调和大厅里的女人完全把他迷住了。和马荣说话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一句没一句的,任凭内容在几个话题之间跳来跳去,全然是女人谈话的方式,眼睛望着大厅,眼珠像追光灯一样跟踪着。马荣除了接一些电话,偶尔打开拉窗(在夏天这种情况已经很少,批发生意散淡,连收费者也懒得上门),大部分的时间,马荣把头在椅背上放平,也望着拉窗出神,但视线悬宕越过那几道惹人的风景,戳入橱窗外面的车水马龙。马荣不愿在熟人面前,对女人的身体表现得过分热心。
现在天气已经转凉,女人的肩上有了更多的遮挡,于海再来,更多是为了和马荣聊天。一天下午他爬上阁楼时,马荣发现他屁股后面多出一人。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一个朋友,想和你谈谈生意。”于海知道马荣向来不和朋友谈生意,谁又想让金钱的铜臭把友谊薰黑呢?一旦把友谊和金钱搅和在一块,那本来是友谊的地方你也只能看到金钱。那天马荣不大高兴,但还是买了于海的面子,和他的朋友谈妥了一切,先赊一点货一个月之内他的朋友来付款。临走时,他的朋友又补充了一句:“我还有个朋友,搞烫金的,想来和你谈一谈。”马荣望着于海,感觉自己的表情分明在说:“瞧,你干的好事!”这种时候于海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谦意地笑着,挠头,不知如何是好。为了使大家不这么僵着,马荣点点头说:“让他来吧。”这就有了小说开头那个满头白发的人爬上阁楼的场面。
五
几天以后,马荣破天荒地从拉窗后面发现,大厅里走进来一位挺面熟的女孩。噢,想起来了,是斜斜,跟他们一帮学写过诗,已经几年不见了。她还是那个老样子,一头飘逸的直发,好像永远长不大,一身素色的打扮,但掩饰不住优美的身段。她给人的感觉,是她对自己的魅力全然不知,大概这正是她的魅力所在吧。马荣破天荒地爬下楼梯,然后笑眯眯地走到跟前,不吭声,等她的反应。她警觉地抬起头,“哎呀──是你!”她的声音把楼下的大嫂们吓了一跳,这才发现马荣已经下楼来。
“怎么……你也来买书?”她继续追问道。
“我在这儿上班。”
“真的?”一副挺吃惊的样子,马荣抵近她的耳朵悄悄说(深怕大嫂们会听见):“我是这儿负责的。”
“真的──?”她更吃惊了。
“你在哪儿办公?”她环顾四周,感觉哪儿也不像。马荣指指阁楼上的那扇拉窗,但不打算带她上去坐。那上面太像个谈情说爱的场所,他怕她会误解自己的意思,所以宁可站在厅里说话。
“那我以后买书能打折了吧?”她有些调皮地问道。
“当然,按批发价。”马荣甚至为自己的一点权利洋洋得意。
“真的?”她说这两个词时眉头微微上翘,眼睛显得更有魅力了。
“马荣──又有人找!”
谈话刚刚开始,大嫂们的喊声又插进来。
马荣习惯地在第一声之后就调过头去,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人,满脸笑容,老远就把双手抬到腰间迎过来。是他?这才几天,马荣当然记得。右手本能地伸出去,想蜻蜓点水,和他握一下,反到被他的双手捉住不放了。马荣有些尴尬,向来害怕男人的手在一起,握这么长的时间。“呃……活儿还要等一等……我会跟你联系的……”马荣不知该怎样用语言平伏他的热情。
“误会,误会,我今天来是另有一事相求,也非常的过意不去,第一次打交道就来麻烦你,实在抱歉!”马荣一时摸不着头脑,但眼睛的余光里斜斜已经站到马荣的侧面。他继续说:“我和一位朋友还想和你做一笔图书方面的大生意呢。”原来是这事,马荣松了口气,说:“那你们来吧。”心里却另有打算,他时刻不忘行家里手的告诫:不见鬼子不挂弦。意思是不见钱不发货。
来人似乎言犹未尽,好象肚里还掖着什么,想要找人一吐为快。马荣打定主意,再听他说一段,只是,借挠头之机把右手抽了回来。手背上新添的几道白色划痕,是来人手掌的茧皮所为。
“事情是这样,今天我们给一个单位送货,在前面的那个十字路口,我们的货车与一辆桑塔那相撞,把人家的车门撞瘪了。交警没收了执照,还要我们赔人家1500元。我弟弟有一位朋友在这附近的交警中队工作,但现在找不着人,凑来凑去几个人身上一共只有1000元,现在还僵在那儿。迫于无奈,才想到你这里。”
绕了一圈原来是借钱,此前闻所未闻,这种事以前只限于好友之间。只凭一面之交来借钱,倒真要勇气。马荣感到非常为难,这是久经沙场的一种防范的本能。但事情又明摆在这里,他像给马荣出了一道人情考题,这件事又无法从商业的角度去考虑。来人是于海的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所以也是于海的朋友,能见死不救吗?加上他的年龄,言语间透出的诚恳,也像是一种保证。况且斜斜一声不吭地站在马荣身边,女孩子更是心怀悲天悯人之心,若以任何理由拒绝都可能给她留下恶劣印象。
马荣沉思了片刻,想起了什么似的,当然这一切沉潜在须臾之间,周围的人并未察觉。他小心地用试探的口吻问会计:“备用金里不会有500元吧?”印象中她刚去电信局交过电话费,备用金肯定所剩无几。果然她回话说:“备用金还剩十几元。”马荣有些欣慰,转而用爱莫能助的语气对他重复一遍:“备用金就剩十几元,确实没钱!”不料她又嚷道:“书款里有。”显然她误解了马荣的意思。这下完了,马荣想,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被白白放掉了。有钱,来人听了立刻兴奋起来。
“你放心,今天下午三点以前,我一定把钱还回来,说不定事情处理得快,中午就能把钱送过来。”他的样子笃诚、憨实,一时让马荣惭愧起来,他毕竟与于海还沾点边边角角的朋友关系。马荣说:“这样吧,你写张借条,下午一定还回来,因为是营业款每天必须进帐。”“当然,当然。”他连声应诺。又接过纸和笔,写了一张借条。马荣看到借条上的署名是方冬生,便有点难为情地问:“你带了身份证吗?能否核对一下名字?”“当然,当然。”他掏出了平整的身份证,让马荣核对了名字、相貌,一切准确无误。还给他时,马荣又提了一个要求:“能否在借条上留个电话?”“当然,当然。”他又飞快地在借条上写下电话号码:6632476。马荣感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有点对不住于海,便吩咐会计把钱给他。
来人几乎是一路道谢着走出门去的。
六
第二天上午,马荣睡眼惺忪地来上班,一路上哈欠连天。两腿悬在车杠两侧,不时地蹬空脚踏板。爬上阁楼,心神未定,会计已破天荒地蹑手蹑脚跟上来。在神秘表情的笼罩下,她的动作和衣服的磨擦声也有了一触即发的意味。她的身体一浪一浪地升上来,看见马荣时,极力压低嗓门说,他没来。谁没来?马荣忙追问,脑袋里却吱吱响着昨晚害他失眠的变压器的声音。话刚出口,他已经反应过来,不由得心头一惊,感觉事情有些不妙。原来昨天下午他假借有事,和斜斜去了牛首山,店里的情况他一概不知。
于是两只手在桌面上胡乱翻找起来。在几张信笺旁边,他发现了压在电话一角的那张小纸片。上面写着那人的姓名和电话号码,方冬生,6632476,是他第一次来时留下的。姓名、号码与会计手中捻着的那张借条上的完全一致。如此这番核对后,马荣稍稍感到心安,理由是那人拉生意在前,借钱在后。看得出那人第一次来时,纯粹来拉生意的,留给马荣的号码应该是真实的。所以从情理上讲,昨天他可能被一件更棘手的事情缠住了。与家人突病或横祸降临相比,还钱这件事虽然信誓旦旦像亮舌苔一样亮了人格保证的,但推迟一、两天仍情有可原。
当着马荣的面,会计没有对上述的判断表示任何异议。当他拿起电话正要拨号时,会计变戏法似的,又轻声把一个更严峻的事实摆到他的面前。她说:“昨天下班前和回家以后,我拨了十几次电话,始终没人接。今天上班以后,我又拨了几次,还是没人。我怀疑……”她突然敛住了话锋。根据马荣这几年的管理经验,对某事下面的人越起劲,他越理应怀疑;越逃避,他越理应坚持。他右手一击脑门,差点“哎呀”叫出声来,昨天他怎么就忘了这点呢。现在她又表现出从未有过的责任心,反倒使马荣意识到事情已经严重到何等地步了。马荣向来笃信女人的直觉,如果她利用直觉来报复他,那肯定绰绰有余。
表面上马荣装着若无其事,他平静地问:“你怀疑什么?”她说:“我怀疑是空号!”她的语气分明不是怀疑,而是肯定。然后她又主动地提到,自己有一个表妹在电信局工作,可以托她查一查这个号码的来龙去脉。事已如此,也只能这么办了。马荣几近无奈地说:“好吧,那就麻烦她查一查。”脸渐渐阴沉了不再说话。
他知道,事到如今已没人能阻挡她对此事的热心,她会像个私家侦探,直到她能向马荣和盘托出一个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她的目的既已达到,便轻快地下楼而去。
七
那一天马荣死命地往外打电话,终于用电话逮住了于海。他听完不敢相信真有其事,他对着话筒骂骂咧咧地说道:“要真他妈是那事儿,我非把他一掰两段了!”他虽是苏州人士,但生就一副北方大汉的模样,落腮胡,须长一寸,平时梳洗得干干净净,和姑娘说话时的那股子温情劲儿,准能把任何硬骨头都融化了。马荣在电话这头仍能想象得出这位老兄动怒时,胡须微颤,口沫横飞的那股子彪悍劲。马荣忙好言相劝,晓以他做人的原则,末了说:“千万别胡来,只要把钱要回来,以后不打交道就完事了呗。”
于海仍气势汹汹冲进了那位朋友的住所。见了他,那位朋友吓呆了,感觉大难临头,于是率先坦白,吱吱唔唔道出一件让于海更伤心的事来。原来八月间于海自费出过一本诗集,买书号就是找这位老兄帮的忙,他顺手多收了于海1000元。那本皱巴巴的诗集印出来后,于海快要把裤子典当了,从此个人经济一落千丈。今天他看见于海满脸杀气,以为事情已经败露。于海听了,“啊──”一声,瘫倒在沙发里,像鲸鱼在海面喷出了最后一口气。过了半晌,才从沙发里丢出一句话来:“妈的,这种事你还不如不告诉我。”
当然在马荣经历的这件事上,这位老兄是清白的。他与那位借钱者只有几面之交,每次都是对方主动来找他,他把那人引见过来,也是动了恻隐之心(连对方的联系电话都没有,最多是荐友不慎的小过错)。接下来他话锋一转,向于海透露了一个细节。也是九月间,那人办事路过他的公司,借着点烟进来小憩,恰巧碰见一个顾客买了东西后,会计正愁着没碎钱找零。那人见了,二话没说从口袋里掏了一大把零钱出来,让会计数去44.35元找给人家。当时屋子里的其他人,口袋里揣着百元大钞,在一旁爱莫能助。大约隔了半个月,那人才再次路过公司,会计总算寻到还钱的机会。于海听了并没有吭声,随后一字不漏地转述给马荣听。于海拿不定,在刚借了500元的事实面前,这个笃诚的细节是否值得进一步渲染。
八
几天过去,那人依然没有露面。马荣坐在阁楼上,把前前后后的过程细想几遍,百思不解。越想越觉得落入了一个圈套,再想又觉得根本不像一个圈套。正反两方面的判断和证据从未像今天这样,如此的等量齐观。现在能够裁决这件事的,只剩下了时间这架天平。书店里,也只有马荣还不排除那人仍肯露面的可能。
会计的情报又准时地汇报上来,马荣清楚自己是书店里最后一个知道的。那号码确确实实是空号,一个正在拆迁的大楼里的电话,先前的单位已无从查找。但这没改变什么,马荣想,向好的方向解释的理由还是存在的。她的汇报像往常那样的意味深长,说完了坐在沙发上,一点没有离去的意思。马荣有些纳闷了,还有什么屁没放完?她总是这样藏藏掖掖的,一个长屁还要断断续续,放得有滋有味。马荣忍不住了,终于又问,还有什么事吗?这句话正中下怀,她再也沉不住气了,说:“这笔款子不能老这么在帐上挂着,也该交了,你看该怎么办?”马荣明白她说的该怎么办指得是什么。今天她的和颜悦色,好象表明在这个摇曳不定的事件中,她最终成了一个受益者。马荣已经见怪不怪,冷冷地说:“下午我带500元来补上。”
97.8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