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隶总督署设立在提法司大街,坐北朝南,是片青砖灰瓦红门绿窗大屋顶的建筑群,高阶敞门,上悬“威抚畿疆”雄匾,大门外对称配置班房、照壁、钟楼、鼓亭。总督署衙内,设仪门、大堂、二堂、官邸、上房,进深五套四合院,各堂间配有耳房、厢房,门楣隔扇,曲径通幽。空闲之地,布满古树青藤,奇花异草,春繁夏茂,秋果冬青,赏心悦目,又不乏威仪侵骨。自雍正设署以来,这里便是直隶最高长官及僚属的办公之地,大堂为暖阁花厅,东西为吏、户、礼、兵、刑、工科房,文官武将,朝夕听政,生杀予夺,威震千里。现任总督姓商,满族旗人。商总督出身豪门,骄横武断,好大喜功,暴虐施政,保定大旱之年,府、县两级衙门对百姓依然苛政聚敛,都与总督暴政有关。
段知府乘轿,史通判骑马,两人急急赶至总督府前,早有旗牌官报了进去。一声准见,便有副将引路带进。一路穿堂过院,来到二堂,入垂花门,进议事厅。
行礼毕,商总督摆手叫二人坐下,说:当今圣上乾隆帝,微服巡行江南归来,明日到保定,要在署衙歇息一夜再回京城。请你们来,主要是告知二位要恪尽职守,管好本城治安,不能有些须差错。如若出现刁民作乱,惊扰圣上,到时可别怪本督法不容情。
段、史二人闻听,不禁汗颜腿颤,面面相觑,惊得说不出话来。
商总督见此,缓笑一声,又说:其实你们也不必太担心。皇上来保定,依然是素服简从,又有刘中堂伴随。那刘墉鬼头蛤蟆眼的,机警得很,识人辨风,趋吉避凶,无人能比。有他伴驾潜行,一般不会有大碍。你们只须在繁华要道多布些眼线暗哨,到时看住街面,及时弹压动乱即可。
听总督这般一讲,两人才略觉宽心,忙连连点头称是。
商总督见两人魂已归体,便说道:皇上巡行来保定,这是天大的幸事,你们作为地方官,不仅要保护好皇上,还要粉饰太平,颂扬盛世,以悦龙颜。当然,现时搞些活动已来不及了,但起码这两天再不要出什么漏子,府库失银的案子办得怎么样啦?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段知府闻听吓得急忙起身,跪倒请罪,史通判也跟着陪跪垂首。
这般举动,倒叫总督吃惊非浅,就问到底出了何事。
史玉喜只好将举子街头露赃银,赵知县审案被栽赃,押解散犯来府衙,机关算尽又失银的种种怪事尽数兜了出来。
段知府最后补充道:此案十分蹊跷。案子在县衙,知县遭暗算;案子移至府衙,知府又成了窝赃犯,好像盗贼专门跟官府作对,谁押着散犯,谁就被搅进窃银案中。
商总督骂道:你们真笨!这不明摆的事吗?盗银贼一定是散犯一伙的,只要严刑拷问他,就能挖出贼伙结案。
史玉喜点头称道:总督明断。我等也是刚悟出此理,正商议着提审散犯,恰逢大人召见,急忙来此,才未及升堂。
先不忙着升堂问案,眼下迎驾是大事,银案暂放几日。商总督又道,你们不是说,谁押散犯谁就被栽赃吗?那好,将他押来总督署。我倒要看看,莫非他还敢给本总督上眼药?!总督与贼叫阵,急坏了段知府:大人,督署内并无牢狱,如何羁押这般多事的要犯?还是关押在府衙,下官一定严加看管,保证不再出事。
商总督哈哈笑道:咱署衙关人还用得着现成的牢狱吗?赏他间闲屋,关上门,就是不设一兵一卒,谁还敢迈出门口一步不成?
商总督如此轻狂,史玉喜暗惊,脊梁沟直冒冷汗,但又不好直接反驳,他深知总督极要脸面,处事狂傲不羁,不论对错,一言九鼎,于是点头称道:总督大人说得极是,关押人犯,牢身为下,锁心为上,高墙牢笼再坚固,守卫兵丁再众多,若关不住人犯的狂妄之心,总归是要闹出事端的。古代所谓画地为牢,人犯不敢移步圈外,就是此理。总督署为四省最高衙门所在,高墙深院,重兵守卫,仪仗显赫,威震四方,别说小小的草民人犯,就是四五品的官员进来也大气不敢畅出。皇上巡行来保定,天大的要事,出不得半点差错,为保险起见,我赞同总督大人明断,可将散犯押来署衙看管,而且不设一兵一卒,甚至连间闲屋也不赏。
史玉喜的一番话,不仅令段知府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就连总督大人也觉惊诧:足下莫非真要来个画地为牢么?
史玉喜摇摇头:画地为牢,那是高看了散犯,我给他来个扣缸为牢。
段知府忙问:何为扣缸为牢?
大人请看。史玉喜说着踱出门外,遥指二堂门侧的一只巨型铜缸,说道,那缸锡铜铸就,放置厅堂门前蓄水,一旦失火时,汲用其水扑救,俗称“门海”。此物足重数百斤,扣押人犯,何须兵卒和房间?真可谓现成的铜牢铁狱,远比咱县牢府狱强百倍!
段知府至此才听出谜底,略一深思,又觉不妥:此物扣押人犯确实万无一失,只是无法透气,恐怕时间长了易憋闷致死。
史玉喜道:段大人思虑有理,不过尽管放心。咱们路过时,下官留意了一下,那门海已废弃多年,因其半腰处已蚀成一洞,约有海碗般大,扣押散犯,恰做透风换气用,还可由此递饭送水,保证人犯在内万无一失。待皇上起驾回京后,咱们再开缸问案。
段知府闻听,喜笑颜开,连连称道。商总督也赏识地拍着史玉喜的肩头笑道:好好好,此事就交由足下来办吧。
亏了史玉喜随机应变,既照顾了总督的大话脸面,又将散犯安顿进缸,两全齐美,免生事端,出得总督府衙,段知府直向史通判挑拇指。
史玉喜并不轻松,闷声道:知府大人,这两次盗银,虽怀疑散犯所为,但终未抓到证据,不敢肯定。将他扣押缸下,只可免除一方祸患。会不会确有散犯同伙遥相呼应,寻衅盗银栽赃呢?真要如此,难说总督身边不出现赃银?到那时,咱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呀。
段知府一听,心又提到嗓子眼:这般说来,该如何是好呢?
史玉喜宽解道:啥事就怕想不到,既然考虑到了,就自有对策。不是散犯押在哪、赃银跟到哪儿吗,咱们今晚后半夜,人不知鬼不觉地将散犯潜押总督署,再找一相似的衙差扮作散犯佯押府牢,料他同伙难识此计,如生事端,也只会找衅府衙而已,不会惊动总督,更不会扰了皇上。此外,我已勘查到窃银贼道,只要几人布控守候,一旦贼人故伎重演,咱就生擒活拿,在皇上面前为总督长脸。
段知府不禁叹服道:史通判果然运筹帷幄,真不亚于孔明转世。
两人自以为得意,开怀大笑。殊不知,天大的祸事正是由此而发。
乾隆这次微服巡行江南,带着刘墉和几个常侍,或是扮做商旅主仆,或是装成文人墨客,乘车坐船,进城串乡,阅尽民俗风情,吃遍各色美食,一路游山玩水,千里体察民情,不遇麻烦不找官,进衙便是龙颜暴怒,赶上倒霉的官儿,轻则顶戴被摘,重则下狱被杀。沿途各级官吏,得知皇上进了辖界,都惶恐不得宁日,千方百计粉饰太平,乔装盛世,暗中护驾,生怕出点差错,招致丢官掉头。乾隆几次下江南,明着是几人微服私访,实则还是在各级官僚严控糊弄之下。尽管如此,万乘之尊的皇帝,由深宫高墙里走出来,多多少少也会见到些民间真情。
话说乾隆游江南尽兴归来,进到保定地界,满目旱情,饥民呼号,几番遭遇乞丐恶要,亏得刘墉恩威兼施,救驾脱身,虽是有惊无险,却早已惹得龙心不悦。
乾隆沉脸问道:保定遭旱成灾,民不聊生,刘中堂你可知晓?
刘墉摇头:在京之时未见府县报灾文书,塘报(各地吏治民事的官办通报)上也没有记述。
乾隆恨道:定是地方官员邀功隐报,欺瞒朝廷。
刘墉点头:瞒灾必然完税,横征暴敛,易逼民变呀!
乾隆不再言声,可脸上怒气已是显见。
一行人鞍马劳顿,进了保定城已是傍晌午,在南关府河畔的一家酒肆里打尖。刘中堂唤来掌柜的,点了保定的风味小吃,什么白洋淀的锅爆鱼、马家鸡铺的卤煮鸡、六味斋的酱牛肉、白运章的清蒸包,还有槐茂什锦酱小菜、玉轩八宝腊八粥、漕河范家小驴肉、吕氏兄弟的糖葫芦,又要了坛徐水刘伶醉。满满一桌酒菜,色艳味香,逗馋虫,引口水。大家都心痒难耐急着要解馋,惟独乾隆爷依然生着道上的气,皱着眉头沉着脸。刘中堂一个劲儿地劝吃劝喝,可皇上不来第一口,哪个敢伸筷子?守着美食干瞪眼,肚里馋痒脸上也尴尬,刘墉只得邀皇上先随意走走。两人来到楼亭观光之处,眺望远处的莲池书院和大慈阁,讲些保定的风土人情,什么“保定府三宗宝,铁球、面酱、春白老”,还有“沧州的(铁)狮子景县的塔,保定府的大裂瓜”,刘墉绘声绘色地描述,再阴阳怪气地学保定人说话带“儿”、满嘴甜面酱味的市井土话,这才逗出乾隆的笑声,脸上也有了点阳光。见皇上心情好些,刘墉急忙请君入席,至此大家才得以开怀畅饮,吃了个肚圆嘴流油。
吃饱喝足后,一行人来到街上。刘墉介绍说,保定城最气派的地方是西大街,店铺林立,车水马龙,商品琳琅满目,游客摩肩接踵,不次于北京的王府井;最热闹的去处是城隍庙,那里风味小吃、杂耍戏法、摔跤卖艺、赛鸟斗虫、说书唱戏拉洋片的,啥玩意儿都有,趣味浓郁,恰似京城的天桥,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大家解了嘴馋又想解眼馋,鸡一嘴鸭一嘴地吵嚷着要去观瞧。谁知,一向好热闹的乾隆却冷着脸下旨,哪儿也不去,直奔总督署。大家不再吭声,暗想,这回保定三级衙门的头头要倒霉啦。
到了直隶总督署,商总督率衙内文官武将隆重迎进。礼毕,总督求见。乾隆传旨,今日谁也不见,明日召见督、府、县三级官员。总督闻听,顿时慌了神,要知道,乾隆微服巡行江南,极少正规召见地方官员,一旦被召,那将祸事临头,定是路上啥事惹怒了皇上。总督六神不安,连忙暗请刘墉打探。刘墉叙说了路遇旱情,饥民呼号,险些遭抢,皇上震怒之事。
总督吓得够呛,求问如何过关。刘墉摇摇头说,此种瞒灾邀功之举,皇上亲见事发,是很难搪塞过去的。好在皇上没在今日火头上处置,已是隆恩匪浅,或许睡一宿觉,火气小些,倒是你们的福分呢。只是署衙内外再不敢出些许恼事,以免火上浇油罢了。
商总督立即传令下去,总督署内实行宵禁,总兵将官亲自率队巡逻,院内人等,不论何官何衔男人女人,一律不准出屋,禁止喧哗,猫狗笼鸟也要关好闭嘴,哪个违规,定斩不饶。
严令一出,硕大的总督署内一片死寂,除了灯明火亮照如白昼外,连虫鸣鸟叫声也皆无。
谁又能想到,就是在如此戒备森严中,竟出了塌天祸端——乾隆皇上随身的玉扳指一夜之间不翼而飞了。
玉扳指,戒指状,却比玉戒厚些,宽些,也粗些。满族是骑射民族,拉弓搭箭,扳指用来保护手指肚。满人入主中原坐稳江山后,征战渐少,王公贵族八旗子弟们更是少有骑射之举,扳指渐成把玩饰物。乾隆爱不释手的玉扳指,自然是上乘珍品、价值连城。当夜寝睡时,乾隆清楚记得将扳指放在枕边,早起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皇上丢了爱物,这还了得!常侍们翻褥抖被,四处查寻,有的还钻到床下抠挖鼠洞,怀疑耗子夜来作祟。商总督闻听后,更是惊魂失魄腿肚子转筋,又不敢擅自进去帮助寻找,只得在门外候着听凭裁处。
正在这时,一名参将如飞跑来,远远就喊:找到了,找到了!
商总督纳闷,忙问:什么找到了?
参将跑至跟前高嗓大声道:扳指,皇上的扳指,找到了。
一句话惊动了屋里人,乾隆,刘墉,以及常侍们纷拥而出。吓得总督、参将急忙跪拜磕头,口呼万岁。
乾隆摆摆手:免礼,起来吧。扳指在哪儿?
参将小心翼翼捧出一物,又屈膝跪倒,双手高举过头送了上去。
刘墉接过—看,果然就是正在找寻的那枚玉扳指,便转手递给皇上。乾隆猛见失而复得的爱物,掠过一丝惊喜,随即又冷下脸问道:你在哪里找到的?
参将惊恐地望一下总督,哆哆嗦嗦没敢吭声。
商总督不耐烦了,斥责道:皇上问话,还不如实回答!
参将吭哧道:末将不敢乱讲。
乾隆道:恕你无罪。讲!
参将道:扳指是在总督的书案上发现的。
啊——如同晴天响霹雳,一句话惊呆了所有人。
商总督指着参将颤声厉道:你、你可不要胡言乱语!
末将狗胆滔天也不敢在万岁爷面前扯谎!参将磕头如捣蒜,哽咽不已道,刚才我在总督书房,偶然在案头看到这枚扳指,细看得知是宫中之物,猜是皇上丢失的玉宝,这才急急送来。下官所言,句句实情,不敢有半字瞎话。
商总督闻听,双膝如泥,咕咚跪地:皇上——
乾隆冷笑一声:商爱卿,如你真爱此扳指,可以明言,朕赏给你也就是了,何苦搞这鼠辈之举?
商总督顿时汗如雨下,磕头不止:皇上,奴才实在冤枉呀——
乾隆怒目无言。
刘墉上前解劝道:既然总督有冤情,可找出偷拿扳指的人,否则扳指不会穿屋越脊飞到你的书房去吧?
商总督愣了一下,顿解中堂之意,于是恨恨道:请皇上略等片刻,我马上查出盗贼,以明奴才冤情。
乾隆讥道:马上?
是,马上。
商总督出来凉风一吹,脑瓜清醒了,冷汗也就下来了。你想呀,能偷皇上扳指的人,一定是非凡的高手,这般狡贼,如何马上查找得出来呢?可大话已说,抓不到贼便是欺君之罪!这可咋办?商总督正在急得搓手,通判史玉喜前来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