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搜出盗贼却查到赃银,总算没有虚张声势白来,可赃银藏在县太爷的便桶里,又着实让史玉喜吃惊不解,深感盗银之贼非同一般。他见赵知县已成了缩头乌龟,不禁笑着扶起道:
贵县不必如此。堂堂知县用什么法子弄不到银子,干吗非去偷呢?
赵知县苦笑道:即便想偷,你看我这半截瓮的身子如何进得去银库?
史玉喜又紧了脸:话虽如此,可赃银毕竟从贵宅里搜到,还得公事公办,履行一下手续。来人呀,录下起赃文书,让赵大人画押。
一贯弄威公堂审人办案的县太爷,此时也不得不俯首尝了画押的滋味。
夫人在一旁看得心颤,就说:老爷呀,你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竟遭贼子这般捉弄?
赵知县歪头细想多时,不得要领,苦笑道:家宅佣人,县衙差役,就是扒了他们的祖坟,这些人也盗不来库银陷害我。惟有可疑的便是昨日堂上所谓拾银之人,散犯云生,可他被看押在大牢,又如何夜里去盗银呢?
夫人叫道:快派人去看看,或许就是他越狱盗银栽赃陷害老爷呢!
一旁府差应声道:我等早已查看,那人还在牢中酣睡。如若是他所为,何必再回牢待毙!众人无言。赵知县唉声苦叹,夫人嘤嘤哭泣起来。
史玉喜宣布道:府库失银,乃保定府第一大案,干系重大,虽知贵县属被陷害蒙屈,但破案之前不得不秉公处置,请赵大人到府衙委屈几日,县衙公事暂由县丞代理。即刻,连同疑犯散云生一并押回。
一干人回到保定府衙门,安排停当,史玉喜向知府段文瑞禀报了经过。段知府也深感此事蹊跷,却对史通判这般处置赵知县颇为不满,斥道:赵知县被贼子所陷害是明摆之事,你为何擅自停他的职,还当疑犯当众押来府衙?
史玉喜道:赵知县被栽赃不言而喻,可盗银之贼为何陷害于他?显然是恨他不过。赵知县得罪的人多了,为何偏偏此时遭报复栽赃,肯定是近日得罪的人所为。据赵知县所言,昨日刚抓住个疑犯叫散云生,所持赃银说是当街拾的,显然是在说谎。堂审之时打了他二十大板,不招,才待用酷刑逼供,恰遇别事冲搅,未及审明先押进县牢。如此人确系盗银之贼,为泄怨恨,有诬陷之嫌,而且,昨夜盗银贼逃至清苑县衙就再没出来,县牢恰在衙署,所以,盗银栽赃,极有可能是散云生所为。然而令人费解的是,既然散云生能越狱盗银,为何还回到大牢?唯一的解释就是,以此表白自己非府库盗银之贼。这样一来,既腻歪了赵知县,又开脱了自己的干系,一举两得。此为高贼谋略。
段知府点头道:既然如此,何不立刻审讯散犯云生?酷刑之下必然招供。
史玉喜道:古来办案,以证审为主,刑审为辅,证据不足,单用酷刑,易出假供,屈打成招,造成冤狱,终有大白之日,折狱辨冤,丢官挂印,为世人所不齿。对散犯云生的猜疑,仅为下官推测,却证据不足,如欲庭审,轻刑难以奏效,重刑又恐入歧途,筹谋再三,则用引蛇出洞之策,诱贼子自浮水面,为此,故将赵知县停职,并与疑犯一起押来府衙。其目的有二:一是盗贼以为栽赃成功知县获罪,诱他再举动作;二是拘散云生于府牢便于暗中观察,内外联系,相机布网。
段知府不禁探问:史大人,假如真如你之所料,散犯下一步会当如何?史玉喜胸有成竹道:我料他必会故伎重演,再次越狱,夜盗库银以开脱自己。你想嘛,他身居牢狱,外面却连连失盗,自然会反证他清白无辜。所以,我们只须在银库四周布下伏兵,暗备弓箭挠钩,亮子油松,待散犯再次盗银,一声号炮,人赃俱获就是了。
段知府捻着胡须笑道:史大人真乃孔明转世、包拯再生呀。
史玉喜谦虚道:哪里,哪里,些须小计,也是大人平时栽培所致。
至晚,史玉喜精选干练兵丁,亲背铁弓持箭在银库布伏。一夜无事,第二夜又去。连守三夜未果,一干人眼珠子都瞪酸了,连个夜猫子也没见飞进一个。
史玉喜心虚暗惊,莫非自己判断有误?这个散云生到底为何人?
你道散云生是何人?他正是赫赫有名的保定贼侠。
散云生幼丧双亲,孤身一人,靠乞讨流浪为活。后被一怪异和尚领走,十年后再回保定府,已是偷天高手。师传两手绝活:一是缩功,巧调气血,便叫骨柔筋松,头如软卵,身似葛藤,碗大的窟窿,巴掌宽的缝,缩身而过,如蛇穿穴;二是轻功,暗提丹田之气,能使身轻如毛,用草绳吊腰,然后烧绳成灰,人依然悬空不落。凭此神功,入室行窃,障眼巧取,自是轻而易举之事。江湖百行,各有行规,作贼也不例外。正贼君子,有“三不偷”之说,即:一不偷忠良之辈,二不偷贫寒人家,三不偷良寡妇女。偶有偷错,必加倍奉还。散云生不仅恪守行规,还常常周济穷困潦倒之人,出手大方,挥金如土,窃富济贫,被人誉为贼侠。
今年保定大旱,土地粮食歉收,百姓衣食无着,为官不仁,苛政如虎,民不聊生,流离失所。散云生恨官妒富可怜饥民,就施展绝技盗银助人。这次偶助举子,惹出麻烦,又一时仗义,身陷公堂。本打算搅闹一番脱身而去,没想到举子暴烈,为鸣不平,竟以死抗争。此情此举,深深震撼了散云生,发誓要为举子出气。凭散云生的功夫,逃出县牢的囚笼高墙,不费吹灰之力,但却没有那样做。他想,一旦逃走,定被认作盗贼,不仅显露了真身,而且让狗官长了脸,必须巧计脱身,落个清白。于是,暗定主意,俯首被囚入牢。
入夜,待狱卒瞌睡、更夫倦怠之时,他提气缩身,溜出县牢,然后,展轻功飞身飘上墙,快如闪电,轻似狸猫,一路蹿房越脊,如履平地,不一刻便到了银库屋顶。守库兵丁虽多,但夜半更深,神懒意倦,困眼惺忪,只顾呆守路径门窗,谁也不曾留意房脊屋檐。散云生多次入库盗银,皆从房顶出入。他在银库房顶掏了个小洞,平时将房瓦虚掩着,用时揭瓦而入。银库窗小,且铸有铁栏,光线幽暗,不易发现屋顶洞痕。散云生轻车熟路潜入银库,揣了两锭官银便钻了出来。掩好洞口后寻思,平时来无影去无踪,为的是怕人发现,今日不同,走时应当引带兵丁到县衙。于是,将半块瓦片扔至前院。“啪嗒”声响,顿时引起一片惊叫呼喊,随即灯明火亮,将银库照得如白昼一般。散云生见时机已到,溜下房脊,飞身越墙而去。这般跑法,自然被守卫发现,穿大街,钻胡同,前边跑,后边追,一路直奔清苑县衙,便隐身不见了。
散云生隐身形,轻迈步,来到县衙内宅,见赵知县正在书房叹气发愁,便转身摸进卧室。红烛摇曳,雕花楠木床上知县夫人睡得正香,散云生暗笑一声,将两锭白银放进屋角的马桶里,然后才潜回县牢呼呼睡开大觉。
转天早起,见狱卒牢差神色紧张,窃窃私语,只言片语,听说保定府兵围县衙,搜贼捉赃,散云生心中好笑,知道已达目的,便故做睡态,鼾声大震。不久便连同赵知县一起被解到保定府监牢。路上故意借问押差:县太爷这是咋了?押差不耐烦道:跟你一样,也是涉银案犯,今早从他家搜出了赃银。云生暗喜,心想再弄它一两次库银,自己就可能被解除怀疑释放出狱了。这样想来,不禁心急手痒,盼着日头早些坠下山去。
到了更深夜静,风高月黑之际,散云生才待舒展身躯出狱盗银,忽地收住脚步。贼道高手,往往是凭感觉出手,感觉不好,眼前放着座金山也不肯去碰。此时云生正有此般感觉。
按说,府衙监牢应比县衙监牢看管得紧吧,可眼下情景,正好相反,巡夜值更,县牢还有狱卒伏案打盹呢,府衙牢里竟无一人转悠,除了木笼里的囚徒鼾声如雷外,过道空静,三盏油灯还熄灭了两盏,昏暗异常,仿佛故意给自己安排好一般。再细想来,纵然是在赵知县家搜出赃银,也不至于那么轻信,就将其认做疑犯一道押解,路上押差还给道明,显然这一切都是做给自己看的。保定府衙为何这般做来?莫非是伎俩已被看破,他们故意引诱自己再次出监盗银,设好圈套,以便现场擒拿,人赃俱获。想到此,散云生不禁打个冷战,就仿佛觉得隔笼有眼正盯着自己,银库伏兵正剑拔弩张等着自己,自己一旦行动,就会坠网掉井,原形暴露无遗。乖乖,好厉害的手段,自己险些上了大当!云生恨恨地想着,便伸腰打个哈欠,曲身沉沉睡去。
再说史玉喜,握弓搭箭连熬了三个通宵,谋算落空,众人虽然无言,自己却觉栽了面子。
到了第四夜,子时已过,依然不见贼影,伏兵暗丁,困乏过度,一个个抱枪入睡,鼾声四起,玉喜无奈,只得打发众人回去睡觉。他又多熬了个时辰,实在瞌睡难耐,也无趣地回衙休息。
谁知,鼾梦正浓,便被唤醒,说是知府大人急见。惊问何事,差人不知。史玉喜只得起身擦脸,整冠束带,睡眼惺忪地忙去府邸。
段知府候等正堂,正襟危坐,怒气横生,脸带冰霜,眼放冷光。
史玉喜偷眼观望,不禁心虚气短,睡意顿消,抢步上前,躬身施礼,小心问道:段大人召见下官,不知所为何事?
段知府并不答言,只是瞪着史玉喜呼呼出恶气,过了好大一阵才硬压怒火酸酸问道:史玉喜,史通判,史大人,本府请问,你神机妙算,巧施高招,暗布罗网,势在必擒,眼下已过四日,可否捉得盗银之贼?
史玉喜自然听出话刺儿扎脸,沉吟一下,低声愧道:下官无能,还未诱出盗贼。
不,你能耐太大啦,哈哈哈——段知府一阵狂笑后,又说,盗贼不但被你诱了出来,而且还将所盗银两栽赃本府,让我也和赵知县一样成为窝赃犯。怎说你无能呢?
史玉喜闻听傻了眼,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还不信?段知府一指桌角。自己看吧,那可是银库之物?
史玉喜这才瞥见桌角果有两锭白银,连忙捧起细看,千真万确,是府库银锭,从编码上看,确实是新盗出的赃银。这到底是咋回事呢?史玉喜一时蒙了头。
原来,当贼的偷心,当你加着万分小心的时候,贼技再高也没辙,偷就偷在你松心麻痹之际。散云生识破官府诡计后,知道外边已是张网待捕,就足足地睡了三夜,直到第四夜黎明时分,判断官兵已懈怠,便故伎重演,盗出两锭白银,并将赃银丢到知府的公案之上,然后又回到府牢回木笼睡觉去了。
见史玉喜依然呆愣发傻,段知府便嗔怒而起:通判大人,你还发什么愣?还不赶快将我停职,押送总督衙门去呀?
被盗贼钻空子戏弄,已觉羞愧难当,又见知府发如此发火,更让史玉喜无地自容,急忙扑身跪倒,颤声道:下官知罪,任凭知府大人处治。
段知府见此,只得打声唉,扶起史玉喜,摇头叹道:玉喜呀,这事也不能怪你自以为是,确属盗贼太狡猾、太可恶了!
史玉喜由衷点点头:大人说的极是,这个盗贼确高我一筹。
段知府请史玉喜重新落座,沉吟道:按说,咱府牢木笼高墙,狱卒如林,监押不谓不严;那银库伏兵重重,又有你铁弓通判督阵,看守不谓不密,如此严密之下,居然还让盗贼得手,史通判,你现在还怀疑是那个散犯云生所为吗?
史玉喜没敢说出昨晚后半夜撤兵的事,故意思忖半晌才道:纵然不是散犯所为,此事也必然与他密切相关。
段知府问道:此话怎讲?
史玉喜道:你想嘛,散犯云生被囚县牢,银库当夜失盗,赃银栽于知县。散犯转押府牢,银库再次失盗,赃银转栽于知府。盗贼用心,全在散犯云生,一是开脱在押犯,二是迁怒堂审官员。
段知府说:我还没审他过堂呢!
史玉喜道:他自然明白,押来府牢,堂审是早晚的事。
段知府拍案道:既然如此,索性即刻升堂,传讯散犯,大刑侍候,定要审出盗银恶贼。
看来也只好重刑逼供了。史玉喜点点头,随后沉吟片刻,又道:段大人,可不可在堂审之前,容我再到银库勘察下现场,如若寻出些蛛丝马迹,也好利于刑审。
段知府点头同意后,史玉喜速返银库重地。
前几次勘查失盗现场,侧重于地面墙壁门窗等常规贼道,未见踪迹,说明此贼非同寻常。
这次前来,史玉喜令搭梯点灯,亲自攀上银库屋顶,檩椽棚瓦,逐一细辨。众人不解,纷纷窃语。
其实,玉喜此举,自有缘由。几次勘查未果,玉喜便动了心思,叫库员按银号顺序分层码放,刚才在府衙观看赃银,他留意了上面的编号,凭着编号可以判断这两银锭应在银架上方,紧贴库顶处。这位置的银锭,下边搬取不易,而从房顶取银却很便当,为此,史玉喜惊悟:窃银的贼道会不会在房顶之上?
果然不出所料,在房顶两椽之间寻到海碗大的一个洞口,外面虚掩着青瓦。由于银库光线昏暗,站在地面仰望,很难发现此洞。找到暗洞,史玉喜一阵惊喜,可随之又觉疑惑,如此细瘦的洞口,贼人如何钻得进来?可除此之外,再无贼道可寻。史玉喜注目凝望,思忖半晌才悟出道理,想那刁贼,定是利用竿索之物,钓取库内银锭。这般偷法,乃为巧窃,如未发现此洞,实难猜想得到刁贼的手段。他转身来到库外,又攀梯上到房顶,揭开虚瓦细细观察,终于辨出贼人行窃留下的新痕。史玉喜还找了根竹竿,探进细洞钩摸,果然触到银架,不禁暗喜,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现场勘查完毕,史玉喜急忙回到府衙,与段知府刚要议定审讯散云生之事,忽有差官传令,总督大人手谕,着令知府及通判即刻至总督署,有要事召见。
段知府和史玉喜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