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那个女人是在一个清冷的春天早晨。
那时爹还没有死,大白二白小白也都还没有死,我也依旧是四处乱逛。那天早晨,我醒后顶着一头枯草在村子里走着时就碰到了她。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温和的香气。她见到我后就面向我半曲下身子,用细长白皙的手指弹掉了我头发上的枯草,又摸了摸我的脸蛋说,小淘气,冷不冷?
我说不冷时又拼命地点了点头,她就噗嗤一声笑了。然后她拉起我的手就朝她家里走去。她用温水给我洗了洗头,又用香皂给我洗了洗脖子。我觉得我的头上轻轻的就像飘荡着一团柳絮,我的身上也染上了一股子香喷喷的味道。
后来我知道她就是我的婶子,是磨叔的老婆。磨叔家是磨豆腐的,有一口大磨,还有一头纯黑的长耳朵驴子。婶子就是骑着那头驴子来的。婶子来的时候全村的人都到村口去看她,都说磨叔不知那辈子修来的福气,娶了一个妖娆多姿的豆腐西施。
婶子来后还生了一个女儿名叫青。我也说不准我俩谁大,我知道她的后背上有颗豆粒大的黑痣。我们一起玩过捉迷藏,一起滚过铁环,一起睡过麦草垛。后来,我被爹用羊鞭狠狠地抽了一顿,她就再没和我一起疯过。
当村子里的人不再争着去扫老支书家的羊粪时,磨叔就出去打工了。磨叔是随着浩浩荡荡的人流去的。磨叔一去就是一年。磨叔去了一年又一年。磨叔去了三年五年。
后来,婶子就死了。
婶子死在磨叔回来的第三天早晨。那天,我刚迷糊着睡眼从草垛中钻了出来,就看到一群人慌慌张张地向磨叔家里跑。我来到磨叔家时,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我钻到屋子里,看到婶子面色蜡黄,已经被放到了墙根边上,房梁上还垂挂着一道雪白的布条子。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都说婶子是被女儿克死的。脊柱上生黑痣,说她是灾星降临。就在人们交头接耳指骂这个灾星的时候,磨叔才发现女儿也不知去向了。磨叔就差人四处去寻找,找遍了三里五村的大路小路也没有找到。那几天,我也把大小山头,草垛,水沟,窄巷子寻了个遍,也还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磨叔开始惶惶不可终日,脸上布满了痛苦和悲伤的阴云。后来就像木头一样沉默了。也不出门,见到人也不说话,也不再想着出去打工,终日守着那盘石磨和那头驴子发呆。看着磨叔一天天地沉沦下去,我几次跑到磨叔跟前想对他说几句话,话到嘴边我就又咽了下去。我知道磨叔不会听信一个二傻子的疯言疯语,况且,我脑子里经常昏昏沉沉的,我也怀疑我的记忆是不是出现了错乱。
我朦朦胧胧的记得,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晚上,月亮尖尖的,天空没有一丝阴云。我正要去寻找下榻的地方,在村子里那条窄窄的土路上,就撞见了瘸三。那时他还不瘸,我也不知道他不瘸时叫个什么。我看到他手里拎着一盒东西,鬼鬼祟祟的,脸上飘荡着神秘的笑容。他和我迎面而过,却连看也没看我一眼,这让我心里很不痛快。我决定跟踪他,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我跟着他一路走到了磨叔的家门口,我看到他举起手在大门上轻轻地扣了两下,又扣了两下,我的心里莫名地一阵紧张。后来,门开了,瘸三被让进了屋里。我偷偷地爬到了那间屋子的窗口,屏息凝神地听着。我听到瘸三嘿嘿地笑了两声说,我和磨子在一个工地上,他成年也不回来,你知道为啥子,他和东北的一个娘们好上了。婶子说,你回来他就让你给我捎这些话?瘸三说,我回来买了点小玩意给你送来些。接下来的话我就听不清了,一只猫头鹰在屋顶上叽叽咕咕地叫唤着。
猫头鹰飞走后,我又听到了瘸三的声音。五百还不行吗,要不一千,万两黄金还有个价呢,你那儿是金的银的……瘸三还在叽叽呱呱地说着,我就听见东西叮叮当当掉到地上的声音,接着大门啪的一声关上了。瘸三朝着大门使劲地吐了一口唾沫,就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顺着散满零星月光的小径怏怏而去。我一直猫在瘸三后边,手里拿着一块大石头。在拐角处时,我猛的一扔,听到瘸三哇的一声,就抱着头趴在了地上。
三天后的晚上,瘸三又去了,头上裹着一条宽大的白布。那天也还是尖尖的月亮,天空也还是没有一片云彩,我也仍旧躲在那扇窗户下。瘸三是翻墙进去的,瘸三进去后没多久,我就听到桌子上哗哗啦啦地响了一阵。接着是瘸三的声音,这是三千元,我大半年所有省下的都在这儿了……你现在就是要我的心我也可以挖出来给你……就一次,我也不和别人说,我和磨子是朋友……磨子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勾当你还不知道呢……求你了……
后来,那只猫头鹰又飞了过来。这次它没有停在房顶上,而是停在了我头上的半空中,也不上去,也不落下,那种情景让我突然难受起来,我的胸口像压上了千斤巨石,我的喉咙眼里像是有一条巨大的洪流要决堤而出。我踉踉跄跄地回到了草垛里,一个晚上也没有合眼。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在那条窄道上徘徊。月缺的时候去,月圆的时候也去,晴天的时候去,雨天的时候也去,没风的时候去,有风的时候也去,可再也没见瘸三来过。一场大雪过后,磨叔就回来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竟鬼使神差地又蹲到了那扇窗户下。我听到磨叔说,让瘸三捎回来的那三千块钱给你了吧?接着是长久的沉默。好一会儿,一个无力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叹息响起,给了。
三天之后,婶子就上吊死了。
多年之后,当我赶着老支书家的羊在山坡上转悠时,我又看到了瘸三。他的右腿已经瘸了,走路一拐一拐的。他的手里拿着一包纸钱。他在婶子的坟头蹲了一会儿后就又一拐一拐地下山去了。在他蹲着的时候,我的手里一直紧紧地攥着一块巨大的尖形的石头,可我始终没有扔出去。直到瘸三下山消失不见之后,我才猛地掷向了羊群中的一只花脸山羊。它被我重重地一砸,也一瘸一拐起来。从此之后,我就叫那只花脸山羊瘸三。
花脸山羊也死了,它是一颠一颠地跌进一口枯井里摔死的。我拎着它的尸体向老支书报告时,老支书正在喝酒,脸蛋喝的红通通的。他听了我的汇报后一扬手说,死了就死了,那就是它的命,死了正好做下酒菜。来,二傻子,陪你爹喝两杯。
那一天,我又喝了很多酒,喝的醉醺醺的。我迷恋上了酒精,酒精给我带来快乐是因为它使我丢失了很多记忆,我只把我喜欢的留下。我喜欢秋天田野里大把的花生还有黄豆,我喜欢冬天里在雪地上燃起一把火,我喜欢春天……哦,对,春天,那个春天我还有很多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