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初春的午后,温吞吞的阳光懒懒地照在山坡上,一大片灰白的羊群都低着头,悠闲地啃吃着青草,默默不语。我刚打了个盹,伸个懒腰站了起来。顺着山脊向村里望去,山坡上一片片黑色的泥缝里悠悠地冒着热气,散发着春天的气息。
村西头那一片乱石荒林里,我看到一头黑色的毛驴拉着一辆平板车,车上坐着磨叔,正一颠一颠地向村中央奔来。磨叔深居简出,闭门静坐,他在家里不磨豆腐也就罢了,又跑出来做什么。我甩了下羊鞭,羊群纷纷站了起来,个个精神饱满,庄严肃穆,只等我发号施令。我又甩了下羊鞭说,走,兄弟们,看看磨叔去。它们就跟着我浩浩荡荡地向山下奔来。
在村东头我家门口的那盘石磨旁,我拦住了磨叔。羊群挤满了路。我站在羊群中间,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羊鞭,我说,叔啊,干啥子去呀?还赶着驴,没啥事儿吧?
在家闲着也怪闷的,前几天老五家的孩子刚从外边回来,说赵三给我捎信儿了,让我去它们那个工地帮帮忙。磨叔憨憨地笑了两声接着说,难得他还记挂着我,老伙计了,好多年没再一起了。
听叔一番话,我顿感心中无限感慨,无限悲伤。我挥鞭子在羊群中间甩了一下,一片灰白中就闪出一条宽宽的大道。我说,叔啊,什么时候回来?驴子一边走磨叔一边说,如今不像从前了,收麦收秋都可以回来,我到那里去看看再说吧。驴子走出百米,磨叔又忽然回过头来说,蛋儿啊,你也不小了,我像你这般大,在队里早已是个好把式了,你也该出去锻炼锻炼了,怎么整天就跟这些个畜生在一处混呢。
磨叔的话让我心头一惊,让羊群一阵躁动。磨叔接着说,要不你跟我去吧,我听说富才和虎子他们都在那儿,年轻人去外面见见世面也好。我说,叔,等等我,让我把兄弟们交割清楚。说完,我挥起羊鞭朝天空响亮地甩了一声,就带领着羊群浩浩荡荡地向老支书家走去。
我推开老支书家的大门,喊了两声,家里没人。我说都进来吧,你们就在院子里等着老支书,我羊蛋要去外面闯荡世界了。羊群纷纷进了院子,依依不舍地望着我。我从墙根拿了一条细长的绳子,把羊鞭往老支书家的大门环上一插,就扬长而去了。
我一路狂奔,大步流星地来到了山顶的石庵子里,我把我的那床破铺盖连带着杂草从头一卷,又用绳子从中间一系,然后就扛着向山下那头大黑驴子的方向奔去。磨叔说,我的侄儿,上车!我就飞身一跃,跳到了平板车上。驴蹄声踢踢塔塔,木板车吱吱扭扭,车身后黄烟滚滚,我们就朝着县城的方向出发了。
磨叔说从县城坐汽车到市里,还得从市里坐火车到太原。一听到火车我就想起了熊熊燃烧着的火,我说火车怎么坐。磨叔笑了,傻小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到县城后,我跳下了车,磨叔用手抚摸着黑驴那双长长的耳朵说,伙计,回去吧,难得你出来一次,四处逛逛,天黑回去就成。说完就转手在驴屁股上重重地拍打了两下,那头驴子就欢快地撒起欢来。
傍晚的时候,我们到达了市里。城市里有高楼矮楼宽路窄路大车小车灯火辉煌,空气中到处都充斥着嘀嘀乱叫的刺耳的喇叭声,下水道散发着一阵阵酸臭,偶尔飘过来的浓烈的香水味儿让人眩晕。我背着铺盖卷儿,低着头跟着磨叔不紧不慢地走着。磨叔的脚掌宽厚结实。磨叔的脚旁不断地闪过一双双漆黑锃亮的皮鞋。当四下里突然安静下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站台上。
那时夜幕已经降临,站台上的男男女女都在伸长着脖子朝一个方向张望。一个染着黄发的女人穿着高跟鞋咯咯噔噔地从地道里蹿了上来,一个妇女怀中的婴儿哇的一声哭了,在这紧张的沉默里处处都藏匿着躁动和不安。突然,一声长长的汽笛从远方传来,一条巨蛇瞪着双眼伴随着不停不停的声音停在了我们面前。
人们开始疯狂地向车门里挤,我的铺盖卷被挤得布布朗朗地乱转。磨叔指着车票上的无座说,咱们站票,把你的铺盖放下来坐上面吧。那是车厢连接处,也是上下车的地方,还是吸烟区,不断地有人来这里喷云吐雾。我被呛得一阵阵恶心,就起身去了过道里。
车厢中央的窗口上,贴着一对警察,都戴着白手套,都把手掌伸向眼角的方向。警察旁边还画着一把闪亮的匕首,下面写着小心扒手。匕首下面,四个染着红白黄绿头发的年轻人在打牌,一个手上戴着金黄的戒指,两个耳朵上挂着银白的坠子,还有一个什么也没戴,鼻子旁边画着一条短了尾巴的小蛇。他们每出一张牌都要使劲地甩一下膀子,说的什么我也听不懂,不时地还要争辩上一阵,脖子上的青筋就道道暴起。
还有一伙人在天南海北地瞎聊,嘴巴里咬着什么东西咯咯嘣嘣。靠近我的一个嫩白的小孩儿,红嘟嘟的嘴里叼着一个紫黑的****,我想低头多看一眼,却被他妈恶狠狠地盯了一下,吓得我赶紧撇过头去,装作漫不经心地吸了吸鼻子。过道里不断有人走来走去,上厕所的,打水的,推着车子卖饭的,肩上挂着皮带兜售的,一波过去一波又来。我把屁股紧贴在座位的靠背上,右手压在屁股下,随着车厢的晃动,我的左手就像钟摆一样来回晃动。
后来,过道里来往的人渐渐地少了,整个车厢里的人好像都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中,车窗外是粘稠的黑夜,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天蒙蒙亮的时候我醒了,我看到在车厢靠窗的地方坐着一个女孩,她穿着一件红色的上衣和一条蓝色的裤子,我看不到她的脸,她的脸隐藏在一头乌黑飘逸的长发里,隐藏在长发里的还有一本不知道什么名字的书。她翻动书页时哗哗啦啦地响着,就像风掀动落叶的声音。再后来,人们开始渐渐苏醒,就像冬眠过后的小蛇,此起彼伏地扭动着身子。
太原到了,太原到了,下车的乘客准备了……
几个穿制服的人喊着,慌慌张张地从过道里像匹小马一样蹿了过去。我赶紧冲到了下车的地方。那时,磨叔还沉浸在酣长的睡眠中,嘴角挂着一条长长的哈拉。我使劲地摇醒了磨叔,磨叔揉了揉眼睛就跟着我下了车。
跟着我们下车的,还有那个穿长筒靴的女孩,就是那个有着一头飘逸长发的女孩。她肤色白皙,脸蛋儿妩媚,她的身段突然间就让我想起了我的婶子。她一路跟随着我们,或者说有时候我们也跟随着她。我们出了站就一同踏上了一辆通往县城的大巴,到县城我们又一同坐上了一辆通往镇上的汽车。
她一路上都在看书。不看书的时候,她就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镜子,照照左眼,又照照右眼。最厉害的是她还有一部手机,她用涂着红指甲的手随意地摁了两下,说了声我到了快来接我就挂了。到镇上的时候,我们又一同下了车,我们不由自主习惯成自然地尾随着她。她走到一辆黑色轿车前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一拉车门就进去了。我们站在车门外大张着嘴巴看着。轿车发动了,接着又熄灭了。我看到一个高高胖胖一脸横肉一身西装的男人从车里钻了出来,他站到我们面前就握住了磨叔的手,磨叔有点不知所措,伴随着那双肥大的手猛烈地晃动了两下,磨叔就使劲地眨了眨眼睛说,是张总啊,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老支书给我说起过的哑巴张家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