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石头庵子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那里四周都是庄稼，有花生可以吃，青嫩的玉米一咬一口水，甜丝丝的。酷热的暑夏，山上有风，冬天里，四下里随手一拾掇就能燃起一团熊熊的大火。
我感到我的胳膊变得更粗跟黑也更干了。小白也不像刚来到时一样乱蹦乱跳了。它总喜欢独自一人，不，是一羊，其实也并没有别的人或羊，站在黑夜里望着月亮出神，或者在凉凉的秋风中对着枯树发一阵子呆。直到有一天，那是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的一天。
那是一个冷冷地冬日下午，我正在石庵中，蜷曲在枯草和破絮上打盹。富才和虎子一人掂了两瓶酒，还有一包花生米，从山下哆哆嗦嗦地走了上来。他们叫醒我说二傻子，老朋友来看你了还不出来迎接，说着又挥动了下手里的酒和花生米。我站起来，把身子拍了拍，把头上的杂草胡乱地拔了拔，就把他们让进了庵子里。
窄小的石庵子，三个人席地一坐，顿觉伸展不开胳膊。那时，小白正躺在我旁边的地方午睡。富才看了骂道，你个小杂毛，还不快出去，这是你待的地方吗。说话间，虎子已经一把拎起小白扔到了外面。我猛地站起身来，脑袋也被庵顶的石头重重地撞了一下。
我说它是小白，不是杂种，让它进来吧外面冷。虎子把我一把按下，大笑道，可真有你的，还小白，你们不会是两口子吧。说完，两人都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富才从口袋里摸出三个杯子，都倒的满满的，虎子又把花生米的口袋卷了起来，望中间一放，我们就大吃大喝起来。
富才和虎子是我从小的玩伴，可是自从爹死后，尤其是我住到山上，我们就很少见面。我们一杯一杯地喝着，咯咯嘣嘣地吃着。他们说着些天南地北的话，我也讲着些山里山外的事。后来我就觉得脑袋里晕乎乎的了。
我说，富才，虎子，咱们从小一块儿玩到大，可我有一桩心事你们却不知道。什么事？富才说着，冲虎子挤了挤眼。我说，村子里的人都叫我二傻子，其实我有名字，我的名字叫羊蛋。你们也都知道，怎么还老是二傻子二傻子的叫着。富才和虎子听后先是一愣，突然间就搂着抱着在地上笑得打起滚来。
羊蛋，吃了这杯酒，咋们就是生死兄弟，也学学刘关张咋样！说着，虎子就拎起酒瓶，在杯子中都满满地倒上了。我头脑里昏昏沉沉的，也听到他们叫着羊蛋，也感到有一股热腾腾的气流从胸膛里顺着脊梁骨往上涌。
我端起了酒杯，我们三个都咕咕咚咚地喝了下去。喝完后，在富才的提议下，我们一人手里捧着一撮干草，走出石庵来到外面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一轮臃肿的圆月正躺在枯树枝上，我们就对着圆月和枯树枝拜了三拜。
接下来的事情我就记得模糊不清了，隐隐约约觉得荒山化作了水，水流成河，后来东南边的天也塌了，砸死了很多驴子，猪还有人，鲜血流到河里，红通通的一片。再后来，小白就死了。挂在枯树枝上的月亮落了下来，在地上燃起了熊熊的火。大火上面吊着大块大块的不知从哪里来的肥嘟嘟的肉块，一会儿被烤的又焦又嫩又香。
虎子和富才都吃了好多块，我也吃了好多块。我们又频频举杯，对着火喷酒，唱歌，踉踉跄跄地摇摆，后来我们都躺倒在了石庵里的枯草上。半夜里，我胃里一阵阵地翻腾，从我的嘴里蹦出了一块又一块的肉。再后来，我又睡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富才和虎子早已走了，大火也熄灭了，我对着庵里庵外的肉块发了半天呆，就下山回家找了个塑料袋子，又来到山上，把肉一块一块地装进了袋子里，然后把它埋在了爹的坟边上。
也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好想放声大哭，后来就真的哭了起来。我一边哭一边把那根古老的柳木羊鞭插在了爹的坟前。我抽抽搭搭，呜呜咽咽地哭着，就像风在山谷里呼啸，就像草木在原野上呻吟……
小白死后，我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在村子里溜达，爬树，上山，睡大街，睡草垛。有一天，我在村西头遇见了老支书。他赶着一群羊，一群羊围绕着他，他就像驾着一团灰白的云。他见到我后就举起羊鞭向我挥了挥说，二傻子过来。我就钻到了羊群中间。老伯说，二傻子，这几天垂头丧气的瞎逛游个啥子？我说，小白死了。
谁是小白？老伯淡笑着点了一袋烟。我说是我爹留给我的那最后一只小羊。老伯听后笑得更灿烂了，他一边笑一边用他枯皱的手在我头上抓来抓去，又拍了拍我的背说，二傻子，以后你就喊我爹吧，我虽说年纪大了，可也不指望你给我送终，我要收留你只是觉得你可爱。我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我只是说，我爹死了。
老支书并不管我，他用手捋了下胡子，自顾自地说，咱们村子里的这些后生，我就喜欢两个人，你算其中一个。你就像山地里的野瓜，林子里的野兔崽子，你说人怎么能长成这样。他一边说一边又冲我笑了笑。还有一个就是哑巴张家的儿子，乌鸦窝里飞出了个凤凰。他以前和你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可如今咱们村里老老少少没有一个不佩服他的。你知道他在外面包了多大的工程，他的工地上养活了多少人，他可真算出息了。老支书说完又叹息道，要说以前是我这一群羊拉的屎养活了一村子的人，可现在我不如他了。
哑巴张家的儿子我听富才他们说过，他们都叫他张总，可是我没见过，他几年也不回来一次。老支书挥动了一下羊鞭就开始往前走，我也被羊群簇拥着往前走。羊很多，浩浩荡荡的足有一百来只。老伯一边走一边说，我给你说的是你想清楚了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还是说，我爹死了。
傻儿子，接着！老伯一挥手把羊鞭扔到了我的怀里，你也不小了，得找个事情做，就替我放羊吧。省的无事生非，村里人家丢了东西都来找我，我看八成就是你小子搞的。我也不让你白放，过年过节，给你肉吃，你要喝酒也行。我没等他说完就挥动起羊鞭，朝天空响亮地甩了一声，冲着羊群吼道，****你奶奶的，走起。
从那以后，我就又住到了山上的石庵子里去。老支书还在庵子旁磊了一个羊圈，把我的庵子顶上又重新加固了一番，隔三差五果然给我送酒送肉。磨叔也去看过我几次，还给我送了一床被子，一个破旧的盆子，一袋焦黑的木炭。我就又燃起了大火，唱起歌，跳起舞来。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觉得我的快乐也在一天天地减少，好像一团浆糊的脑袋里有些记忆开始苏醒，像树枝发芽，蠢蠢欲动。我常常撇下羊群在山上乱跑，就像一只嗅觉灵敏的狗。有一天，我翻过一座山，来到了一棵枯死的梨树下。梨树下有一个瘦弱的长条形土堆，土堆上压着一道道灰白的纸条。
破裂褶皱的纸条在风中瑟瑟抖动。我突然就想起了那个美丽温柔的女人，她周身散发着暖乎乎的香气，她是蒙着红盖头骑着黑毛驴来到这个村子的，后来她就挂在了一道洁白的布条上，又被装进了一个木匣子里。她被埋葬的那天，满树的梨花正在凋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