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正的夏天来临时,肃州的绿色便浓密起来。
祁连山的雪水,源源不断地顺着大大小小的山涧,河谷流下来,汇入讨赖与马营等六条河流,一直翻滚着向东向北流去。
肃州城北的北大河,从冬春季节的涓涓细流,一变而为波涛汹涌的激流。原来河中与河滩联结成片的地方,顿时成了孤岛。
余庆堂几个在河中岛上种了蔬菜的人,便被困在了河中的小岛上。
摆渡的筏子客试着想过去救人,却被水流冲向了下游,差点被浪打翻。
一时间,岸边聚集了许多人,在替小岛上的人担心。
当有人把消息禀报给林辅臣时,他正在诊所里给一位难产的妇女接生。这位产妇家在肃州乡下,产门已经开了将近三天了,娃娃却生不下来。乡村里的稳婆使出了所有的手段,也无可奈何。最后,有在余庆堂卖过大黄的人说,赶紧把人送到肃州,海关的洋大人会接生,也许能救大人娃娃两条命。
产妇的家人开头也不愿意,那个洋大人是个男人,咋能给女人接生唦。那个卖药的就说,余庆堂二掌柜的姐姐也是难产,就是人家洋大人给接生的,结果母女平安。
听着产妇的喊叫声越来越弱,家人终于愿意送到肃州城。产妇的丈夫把产妇绑在自己身上,骑马一路狂奔,赶到了海关衙门。下马时,产妇已经奄奄一息。
林辅臣见状,马上停下办理的公务,吩咐婆姨和女儿准备消毒和器械,然后就上了手术台。产妇的丈夫在门外,焦头烂额地等待着结果。
由于胎儿在产妇的产道里耽搁的时间太长,林辅臣担心娃娃已经窒息,便为她行了会阴侧切术,把产门扩大后,伸手进去先正了胎位,然后辅助产妇把娃娃生了出来。
这场手术的风险非常大,林辅臣尽了最大的努力,终于救活了这对母子。产妇的丈夫听见了娃娃的哭声,自己也号啕大哭起来。他等林辅臣一出来,立即跪下磕头。林辅臣赶紧把他拉起来,随后匆匆忙忙地换了衣服,就赶往北大河。
北大河的水,上涨得很快,小岛已被淹没了大半。小岛上的人惊慌失措,拼命地朝高处站立。岸边人们的呼喊声,乱成一片。
小元子也与海喜喜等人赶到了,却也束手无策,只能喊叫让岛上的人不要惊慌,他们会想办法去救他们。
正在这时,林辅臣赶到了。
他骑着那匹俄罗斯探险家奥特洛夫斯基送给他的中亚名马,在岸边观察了一会儿水势,毅然决然地骑马下了水。岸边的人们一片惊呼,他却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慌乱。
那匹马果然是名马,在激流中依然如履平地,很快地就到了小岛边。林辅臣自己下了马,让两个人骑上去,吹了一声呼哨,那马就游了回去。来回几趟,把被困的人全都救了上来。
岸边观看的人群一阵欢呼,林辅臣来不及多说,赶紧催促几个人回去喝点姜汤驱寒,以防受凉。
小元子把人带回药铺安顿好,就亲自回西大街去熬姜汤。
一进门,小元子就把林辅臣下河救人的事给施念慈说了。施念慈正在给娃娃喂奶,听了以后,说:“这个林大人虽说是个洋人,可真是个好人唦。”
在一旁躺着歇息的宋河却说:“洋人就没有啥好人!”
施念慈道:“人家要是坏人,我和你闺女早就没命了。”
“哼,不说我还不生气,你一说我就想生气。女人生娃娃,咋能叫男人看?何况,他还是个洋人!”宋河气恼地把手中的茶碗摔了。
施念慈也生气了:“你咋是这样的人唦?”
“我是啥人?我不是洋人!”
“大当家的,洋人也有好人,中国人也有坏人。那姓季的不就是个坏人嘛。”小元子边吩咐佣人熬姜汤,边插话道。
宋河瞪了她一眼:“你给我闭嘴。都是你这个丫头,叫你找接生婆,你找啥洋人?”
小元子听了,觉得委屈,就不吱声,跑到屋外去了。施念慈看不下去,接过话来:“你是个男人,可我生娃娃,你跑哪儿去了?小元子深更半夜一个人,在城里来回跑着找人,她还是一个女娃娃唦。要不是她找到林大人,我和闺女早就死了。”
宋河说:“人活着要有骨气,就是死,也不能丢人。”
施念慈听了,把娃娃扔给了佣人,掩上衣襟:“当家的,你今日给我说清楚,我咋给你丢人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娘俩该死?死了你才称心如意?”
娃娃大哭起来。
佣人赶紧把娃娃又递给她:“大奶奶,月子里千万不敢生气唦。落下了病根,一辈子也治不好。”
施念慈赌气地说:“治不了就死,死了不就称心了嘛。”
娃娃哭得更凶了。
施念慈接过娃娃,把衣襟撩起来,奶头一塞进嘴里,娃娃立时就不哭了。小嘴使劲地吸吮起来,还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施念慈看着娃娃粉嘟嘟的小脸蛋,眼泪滴了下来。
佣人又劝:“大奶奶,可不敢哭唦,眼睛会疼一辈子的。”
“你少说两句好不好唦?”宋河又冲佣人发了火,“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佣人不敢吱声了,忙着去熬姜汤。
小元子进来,把姜汤帮着灌好,用汤罐盛了,对施念慈说:“姐,最近药铺的生意忙,我就不回来了。”
施念慈知道她生气了,便问:“那你在哪儿住?”
小元子说:“我又在北后街租了一处院子,这样大伙就不用在药铺里挤了。再说,来回这里也太远。”
施念慈想了想说道:“这样也好。等娃满了月,在药铺附近再买下一处院子,我也搬过去。这边的院子就卖了吧。”
小元子点头道:“这样也好。那我先走了。”
“走吧。”
小元子出门走了。
宋河在屋里转了几圈,有点失落地说:“看来,我在这里成了多余。”
“你还好意思说?你是大当家的,这么多弟兄吃喝穿用,全靠药铺赚些钱撑着,让你做大掌柜,你又不做。你就一心想着上山,结果又让季朝栋给打得落荒而逃。”
“你说这些啥意思嘛?是不是我们垮了,你幸灾乐祸?我还真忘了你是季家的人呢。”
施念慈忍不住了,嘴唇气得发抖:“你要是再敢这样说话伤人,我就死给你看!”
宋河看她气得很了,便让了步:“好了,算我没说。我是憋的,仇报不了,事也做不了,我闷得慌。”
施念慈也缓和下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现在时候没到,就只能先忍着。这么多弟兄,你不能再让他们上山做土匪了。都是有爹娘的人,你要想法让他们过个安稳的日子。”
“不上山,不抢贪官污吏和土豪,我咋让他们过安稳日子?”宋河蹲在地上,犯起了愁。
“我给你说了,让你先做药材生意,这来钱快,利也大。干上几年,把钱赚了,给弟兄姐妹们分了,咱们再想法给爹娘报仇。然后远走高飞,离开这块伤心之地。可你偏偏听不进去,结果还不是四分五裂。三当家的不是跑到凉州投了官府?二当家的听说也在高台不愿回来了。我知道飞雁姐姐对我有成见,她喜欢你,可你又不娶人家,又要人家跟着你,咋能行嘛。她看着咱们在一起,心里就不舒坦。我也是女人,我清楚。”施念慈苦口婆心地劝道。
宋河哼了一声,嘲讽地说:“你说贩大黄赚钱,可你都开了大半年了,贴的倒是不少,赚的钱在哪里唦?”
施念慈道:“小元子与海喜喜他们啥也不懂,又不认识洋行里的人,接不上订货。还有庆余堂把肃州大黄出口的订单把持着九成。我又生娃娃,也出不去,咋能赚钱呢嘛?”
“那你说咋办吧?”宋河看着她。
施念慈把娃娃轻轻地放下,娃娃吃饱了,就睡着了。她轻轻地拍了一会儿,盖上了小被子,然后对宋河说:“咋办,还是那句话,你把大掌柜当上,咱跟庆余堂争一争,先赚钱再说。”
“我又不会做生意,咋争?再说了,我在肃州一露面,你爹和你哥就会去告诉季朝栋。”
“我不是说了吗,不要你去站柜台,你只管当你的大掌柜。你不想出头露面,我想法子去找家洋行,咱们也做个华账房,季朝栋就是知道了,也不敢把你咋的。”
“啥是华账房?”
“就是买办唦。”
“啥?你让我做老毛子的奴才?给他们卖命?那还不如让季朝栋把我杀了呢。”
施念慈耐心地说:“给洋行做买办,不是当奴才,是各做各的生意。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不让季朝栋对你下手嘛。大清那些当官的,哪个不怕洋人呢?”
宋河的脑子转不过弯来:“不行。我堂堂正正的中国男人,靠老毛子保护,打死我也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