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轩说她要改变我对于一年四季的贫乏印象。她将我送给她的一支玫瑰花送给我，说这是夏天自己的记忆。乔听说后，在一本画册上写下秋风萧萧，木叶归落的壮烈与凄然。我决定将自己的偏执丢到校外的那片荒芜里。虽有人类日夜徘徊，已是猫和老鼠的游戏场。在破旧门窗前的那片石瓦堆积的草地上放一些气味浓重的面包屑。不久，一只体态臃肿的老鼠嗅闻四处，发现只有一个模样刻板愚蠢的人类。“啾啾”，两声。随后，大大小十几只鼠辈之类出现，小心而敏捷地啜食碎片。这是开胃餐。正餐是几十颗花生米。它们吃得欢快。甚至，有的唱起了歌。后来，我将之归为错觉。它们是在向一只慕名而来黄猫表达抵对情绪。不顾人类的漠视，它跑到邻边的草丛里，被一块沿平行线轨道落下的石块击中而离开。数月之前的这次救鼠击猫行为使我获得了一份脆弱的友谊。它们不会告诉我地下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回想起来，向周围望去。没有猫。一个冒险的故事，因为人类的介入而中止。那些猫族正在被主人们当猴养，当宝贝宠。我也表示一下爱心，没有错吧。
我和它们不可能再有更加亲密的接触。不是同类，虽然身居同一个星球。洗洗手和脸，我又一副光鲜模样地来到女生寝室楼前。今天它将承载数百名公主的黄金梦。
这一次是什么题目？莫非我们这些解救世界的奴隶和英雄们还要时而充当绿叶，映衬公主们的美丽？几番深呼吸，然后在意识中摆了很酷的动作，靠近她，深情地说，公主，我们出发吧，留喜爱无关的落在背后的世界里。将她的手臂挽在身侧，从容走向那幢蓝色建筑，图书馆。
易轩坐在旁边，一边听歌，一边用一堆令人眼花缭乱的分子字母涂鸦。我埋伏在文字们经过的纸面上，时刻注视它们的行走韵脚。
“你在看什么？”
她撩开滑落到额上的发，声音打弯耳朵。我打手势，禁音。超过百分之十的莘莘学子向这里看齐，等我发号施令。我向这些没有完全放心于寂静世界的人扬扬手中的笔，代表白旗。一切如常。我很安全。她关了音乐，等我回答。
“现在还不能说。”
她转过身，继续涂鸦。我准备卖弄一下自己的狩猎技术，抓几只蒙人疼惜的小动物供她欢喜。半小时后，我将一页收获清单推给她。
你仰望的天空有一颗我的太阳
你手中的玫瑰留住我的幻想
你的眼睛在我的夜里是如此明亮
你的手语指向我的向往
我多么想
想说给你听此时的疯狂
关于爱情关于我们的理想
是一座教堂
上帝也为我们期待那一刻的钟响
下一刻我就将抱你走进教堂
抱你走进云的梦乡
开出醉人的芬芳
许下天久地长
这是幸福吗
你的坚强打碎这一刻的犹豫
我多么想
想告诉你这不是梦幻
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搜肠刮肚，将所有的被埋没的明亮挖掘出来，铺陈在纸面上，只怪纸背轻薄，不禁风尘填埋，少了真实，多是附庸风雅，更疑是娱乐精神在作怪。竟感仓皇，以至黯然。她迟迟不给许诺，我怀疑自己是在自讨没趣。可能是她还没有读过《简爱》。受《简爱》感染，我有此意象，终是背离不去世俗，不免流于空白，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骆驼已被尊为沙漠之王，我还没有成为她的忠实仆人。从欺哄引诱到共求理想，距离不是遥远。尽管如此，她还是应该感到一些欢喜。也许我可以以别种方式求得她的感动，比如说，一个喜欢所有季节的我在她熟睡的时候画上一片叶子，给她一觉醒来永恒不变的美好景象，或者种上一盆四季花，以反季节的方式消除秋时的凄冷，还原本有的美好心情。她的安静让我认为也许我已经不喜欢写这类东西了。它让人感觉无聊。特别是因此而让自己遇到困于无力能及的不堪。
“不错。比花可爱。”
“真的？”
“真的。这是想象之花。”
“你可以说，你喜欢它。”
“我喜欢它。”
她喜欢，我就可以停止我开始不喜欢自己写这些东西的想法。这让我有一种罪恶感。她行步欢快，我力掩羞愧。通过被称为诗的方式解释对于未来的一种理想，应该不失夸张而失于郑重。虽然我以为郑重，但是厌恶于它的重复。也许在某一个失却勇气的时候，我已将这种愿望伪装成散漫，为现在留下参照。我不总是有足够耐心去探究我的突然醒觉意味了什么，因为时滞，我将感觉美好的印象放在某一个未来，以此躲过遗憾的发生。这一次我似乎给自己留下了遗憾。我还不愿意相信并接受人心的脆弱。如果我是在陈述内心的真实感受，这是不是就是真实的？送给她之后，我有了悔意。我违背了曾经立愿不再写这类东西的决心。特别是如此行文，使人感觉细腻至麻，空乏无力。
乔一定在我的水杯里喂养了蛔虫。在易轩不再担心我的体质健康时，我往胃里灌了一杯冷水。随后感觉肠胃活动异常。走出厕所时，想，这就是写这类东西的后果。语言相比于行动，永远是苍白的。这句无妄之语，也许值得我去借鉴。
星期天的食堂大厅多是寂寥。我们围着一张附带有四张座椅的桌子，消磨一顿名为青茶阔谈的午后时光餐。乔的面前摊开一堆旧颜色的纸张。易轩趴在桌沿，视线越过纸杯，流向窗外。我捂腹危坐，严阵以待。那些写在过去的文字没有被遗忘，如同那些拍摄于旧世纪的电影。虽然我是它们的作者，经过了别人的抚摸，不应该再来让我为它们重新镀上新的时光漆。乔说她沾了一手的墨漆才找到它们。没有人愿意为校刊建库存档。我以为这是合理的。至少我不怀念它们。特别是现在。如果我不加以戒心，它们就会将我包围。现在我感觉到了困于其中的窒息。
“这两篇的风格似乎不尽相同。除了笔名一致。”
“你们都有想法，我表示理解。”
“你用了多长时间来写‘她’？”
“半个白昼，从中午到晚上。”
“如果作者用同样长的时间来写，可能更好。是这样的吗，麦金先生？”
“我在读《简爱》。”
“为什么不继续写？”
“我决定与这些东西绝缘。”
“听上去很有诱惑力。想好了，却没有做到。”
想好了，却没有做到。过去一定遗留了一些东西，不在我有能力遗忘的范围内。认真回想一番那时情景，找到走出阿里的线索。我会因此释然？我想她们是不介意的，是我自己在作怪。所以我愿意将《简爱》借给她们，不再探究往时经历。真的，发生这一幕，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摆出当时的心情，放在桌面上，是否意味重游往昔？易轩的安静使她看上去无比尊贵。乔的见解发人深省。以为尘封，一小许的清晰记忆就将心底揭开。她呢？
“你勇敢得像一个傻瓜。”
她留在毕业同学录上的字迹说明了她对于那一天的我的印象。这和我对于她的印象相去甚远。这证明了我的自知之明是存在的。在心智方面，我的不一定比旁边的人更缺幼稚。中学生活正式结束前，在她正式走向那位灌篮高手的身边时，在以沉默换取争论时，我们决定在失宠者与新宠者间来一场比赛，作为测试，决定谁在最后走得从容，谁走得滞顿。老天也来观战，在战场上浇起了入夏前的第一场大雨。赛程即将结束了，她撑着雨伞，仿佛被主场观众忽略的外籍教练，跑到场中央，斥责两位竞选者的荒唐表演。雨声很大，我听不清她在喊什么。那人已站在终点，向她挥手。不要留恋雨中的她，那使人崩溃。我在终点会遇到什么？她将伞送给我，然后和那人一起离开。
她的选择是对的。至少在体育事业上我严重落后于对手。我的形象也足以让她对未来充满信心。或者，她对于她自己有我所不了解的想法。落汤鸡多是颤抖多于无语。我也是，感觉到冬天时的寒冷。她的伞应该是在校外的商店被购得。身为商店主人丈夫的生物课老师曾向我讲解，水下世界比陆上世界更适宜生物族群的繁衍与进化。恐龙灭绝了，大象跳进海里变成了鲸鱼。我正在适应视力失效的雨中漫步。她消失后，我也消失了。她将谁带走，谁就是她的选择。也许是那人带走了她。选择相同，后果不同。
“这是主观臆想还是客观描述？”
“有区别吗？”
“不够科幻，多印象。”
“两位美女都在啊。在开家庭会议？”
“这位是？”
乔不再说话。对于被称为美女，她不表现激动。她的资质符合这一定义。不等我向提问者回应，她的眼光切断我的这一本客道的意愿。
“那两个人是你们系的？”
“同班同学。”
“你们班人杰地灵。”
“那当然。我们班的美女帅哥所占比例是全系里最高的。”
对于乔的感觉自我良好，易轩表示属实。
“在我们班，这样的人很多。我已经审美疲劳。易轩和我在此险恶环境中练就百毒不浸。你们系呢？“
“略高一筹。“
“此话怎讲？“
“比如我，”
我在全校联谊大会上看到的标幅中有多数是我们系制作的。在运动会上，更是如此。从每个系的仪仗队的整体风貌上可以看出，我们系最是多彩。她们是一枝独秀，我们是遍地开花，各有优势，不是吗？虽然现实局势是二比一，我请她们想象，在遥远的春末大地上，人们忘我仰视啦啦队的身姿而忘了凝望参赛选手夺金斩银进铜时的魅影。
她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又有几个人走过来和她们打招呼，留下银铃般的零碎笑声，然后拖着余音走出听力范围。她们是不是由此消失？走到窗户前，向楼下望去，全是陌生身影。没有她们，那些我知道的人不知道我在观望满？作为旁观者，我觉得自己可以告诉那些失去名字的人，做一名旁观者，其实难以做到客观。她们是以自己的临时退场给我一次客观为己的机会？她们一定不会想到，从旁观者的位置坐到参与者的位置上，似乎更难。空气有限，一个人容易清醒而偏执。现在，我碰到了这种因为偏执而幻化成刃的记忆。我有失去的一年。失去的名字是她。还会第二次失去吗？我不确定。有那么一秒钟，我疯。而这样的时刻曾被复制叠加成一年，使那时的人对于时间没有信心，除了腐言废语，只有去接受，接受失去和失去以后的现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