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我国现代著名的文学艺术翻译家,几乎译遍法国重要作家,如伏尔泰、巴尔扎克、罗曼·罗兰的重要作品。他的译作成为中国译界备受推崇的范文,形成了“傅雷体华文语言”。长子傅聪,是第一位享誉全球的中国钢琴家。在傅聪的教育上,傅雷倾注了大量心血,他希望傅聪能做个德艺俱备、人格卓越的艺术家。因此,除了请人教傅聪学钢琴外,他亲自教傅聪本国语文,在《傅雷家书》中,傅雷记下了这一教学经历:“从孔、孟、先秦诸子、《国策》、《左传》、《晏子春秋》、《史记》、《世说新语》等等上选材料,以富有伦理观念与哲理气息,兼有趣味的故事、寓言、史实为主,以古典诗歌与纯文艺熏陶结合在一起。”这种教育进行了六年,奠定了傅聪厚实的东方文化根底。音乐是表达人类思想感情的一种工具,如果对人类的精神世界没有高度的理解,就不可能用钢琴传递自己的心声,也不可能赋予一个个音符以生命。正因为有了“琴外”的功夫,所以傅聪能独具慧眼地吸收西方文化,年纪轻轻就成长为享誉国际的钢琴演奏大师。这些书香门第在培养孩子读书的过程中都有一种智慧的眼光,他们知道从浩如烟海的人文典籍中帮助孩子选择最重要的书、最经济的教材,在孩子“童蒙养正”的关键阶段,他们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最优秀的经典著作给孩子做了启蒙教育。因为他们知道为了让孩子成为社会卓越的人才,必须让孩子尽早接触人类文明的精华、那些流传千年的经典名篇。即使是为了培养一位科学家、培养一位艺术家,也同样需要如此,因为文化之根扎得越深,成就之果才能结得越大。这就是书香门第能够不断为社会贡献杰出人才的秘密。
中国传统的书香门第的教育熏陶,虽然不等于西方的贵族教育传统,书香门第也不一定是富贵之家,但生活衣食无忧还是可以做到的。其教育方式是博雅的、综合的,以人的完善和全面发展为目标的,和现代专业教育是不完全相同的。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传统文化具有丰富的内涵,每一个民族的教育传统却蕴含着生命力。面对后物欲时代的意义真空和空虚、无聊,我国目前过于专业和功利化教育难于化解。
潘光旦曾指出,功利化的教育目标对中国传统教育造成巨大伤害,认为“科举教育无疑的是一种偏枯的教育,注重了举业,遗忘了德业,遗忘了一般做人应有的行为准则”;“近代的学校教育,既专重知识的灌输以至于职业的训练,无疑的也是偏枯的,注重了知识,遗忘了身心发育的其他方面”。
“两者相较,偏枯的方向虽微有不同,其为偏枯则初无二致。若就职业训练一端而言,则可以说根本没有分别,科举教育和近代学校教育最大的成就还不是同样的替青年谋一个‘正途’么?”解决问题的途径就在于,真正理解教育的本来含义,实行通识教育。“专门教育固属重要,但专门教育必须建筑在良好的普通教育基础之上,才不至于发生流弊。”潘光旦:《说训教合一》,见潘乃容、潘乃和选编《潘光旦选集》第3卷,光明日报出版社1999年版,第142页。这些见解是极为深刻的,富有启发性。
传统儒家主张通识教育,注重人格培育和因材施教,但在当今功利时代,琴棋书画也沦为争取升学、就业的工具。再如高中文理分科演变为“文理分家”,以升学考试为目的,对中学生文化素质培训带来负面影响。凡此弊端,根源在于教育的急功近利。兴利除弊,需要摆正选才与育才的关系,全面评价教育成效。
改革的方向除了加强人文教育和生活教育外,一个重要方面就是鼓励民间办学,放开民间办学的自主权。犹如宋代以来的民间书院和书香门第的家学渊源一样,这种民间办学资源是对官学流弊的重要纠偏。自由是实现通识教育目标的可靠保障和有效途径,应尊重教育规律,营造宽松适宜的育人环境。
历史上的书院教育,具有自由讲学的传统和探究学术的风气,曾促进通识人才的培养。书院的教育方法,重视启发、交流和辩论,强调“自学”、“自得”和人格养成,这些只有在相对自由、平等的学术环境下,才能够实现。这是值得借鉴的。正如潘光旦先生所总结的那样,注重引导的“教”,比外在强制的“训”,更有利于育人与成才。
黄俊杰曾分析中国古代通识教育的特征与经验,提出传统人文通识教育对现代大学通识教育的三方面启示:“教学内容的通贯性;教学方法的师生互为主体性以及校园文化的塑造。”这些见解回应和澄清了当今学术界对于传统人文教育的误解。实际上,无论是师生互为主体性,还是良好校园文化的塑造,都离不开学术自由精神的维系。只有崇尚和持有探索学术的自由氛围,才能发挥师生的主动性,促进通识人才的培养。
五、西方贵族教育传统及其贵族文化
(一)古希腊的自由教育传统
在西方教育传统叙述中,古希腊的教育思想和教育实践往往被视为西方教育发展的源头。作为西方古典教育源头的教育思想其主要的传统之一就是“自由教育”(又译为“博雅教育”或“文雅教育”。这是由古希腊百科全书式的伟大思想家亚里士多德所提出的:“心灵的文雅教育(liberal education)优于肉体的职业教育(vocational education)”,将“自由教育”视为世界上最美好的教育方式;是“自由民”所应该接受的最为适当的教育方式(当然,在亚里士多德眼里奴隶只是会说话的工具,是没有享受教育权利的)。这种追求心性全面适当发展的教育方式一直是西方教育发展的主导性传统。
亚里士多德主张教育应该成为一项重要的国家事业,是政府的一项重要职能,今天世界各国都实行的义务教育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在重视教育为城邦国家培养合格的公民的同时,亚里士多德也关注教育对于个人价值与意义的作用。强调自由、闲暇与个人的全面发展。
为了体现其自由教育的理念,在教育的实施问题上,亚里士多德主张要考虑闲暇的作用,教育应在个人享受闲暇的意识和能力上发挥自己的作用。和平为战争的目的,闲暇为劳作的目的。闲暇与修养既可能被闲暇中的实践之效能所促进,也可能接受若干有用于事业的效能的影响。教育不仅要把个人培养成为一个具备职业素养和劳动能力的人,更为重要的是,教育还要把个人培养成为一个能够体味生活意义、具备在闲暇时善用其福利的个人。具体说来,自由教育就是这样一种教育,“为父母的用其训练子女,不是因为它有用或必需,而是因为它是自由的和高贵的。”张法琨选编:《古希腊教育论著选》,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295页。
亚里士多德认为,对闲暇的享受尤其要求个人具备公正和节制的品质,否则优裕的生活容易消磨人的斗志和精神,使人陷于骄纵和养尊处优的生活状态之中。教育实施所应该坚守的一项基本原则是:教授儿童那些真正必须的有用知识和技能,但并不是向他们传授一切有用的东西。职业有自由与褊狭之分,教育的真正意义在于促成个人的自由发展,最大限度地减少职业劳作所带给个人的褊狭发展。判断一种教育是一种自由的教育,还是一种褊狭的教育,关键是看这种教育是否导致自由民的身体、灵魂和心理不适于实践或无法运用其德行。倘若某种学习或教育能够促成个人、朋友或事业本身的完美,那么这种教育即为自由教育。
自由教育的实施需要通过开设学习特定的科目来完成,而阅读与书写、体育锻炼、音乐与绘画则是常设的自由教育的科目。其中,阅读、书写、绘画在各种生活中都有自己的用途,体育锻炼常被视为鼓舞个人勇气的一种手段,音乐的学习则纯粹是为了向人们提供一种享受闲暇的适宜方式。
在具体的教育问题上,亚里士多德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强调应该重视婴儿出生后的养育方式,应该让新生婴儿循序渐进地习惯于寒冷的训练,应该选择含乳分最多的食物喂养儿童。儿童5岁后,应参与一些健康的游戏活动发展他们身体的灵活性,成人应为儿童选择一些神话传说或故事,同时注意不要让下流或可耻的语言污染儿童稚嫩纯洁的心灵。
儿童7岁时便到了接受正式教育的年龄。儿童7岁时应进入初等学校学习基本的阅读与书写知识。体育、绘画和音乐也是儿童学习的内容。关于中等教育与高等教育的实施情况,因亚里士多的著作失散而难知。不过根据吕克昂学园的实践可知,哲学、物理学、辩证法、修辞学与政治学等学科均为学习的内容。
这种自由教育,或综合教育的理念在柏拉图那里也可看出。见下表:
柏拉图的国民教育体系
教育阶段学习者年龄段就读学校学习内容
第一阶段
(奴隶主子弟普遍接受)
7—12岁国立初等学校阅读、书写、计算、音乐
12—16岁国立体育学校体育锻炼
17—20岁国立高等学校军事教育、文化知识
第二阶段
(选拔性)
20—30岁(20岁时淘汰一部分理性平平者)国立高等学校融会贯通此前所
掌握的知识
30—35岁(30岁选拔)国立高等学校哲学
第三阶段
(高度选拔性)35—50岁
(50岁选拔)社会部门政治军事实践
第四阶段
(高度选拔性)50岁以后社会部门哲学家养成,
充任执政候选人
在具体教育问题上,柏拉图提倡把教育办成当政者重视并积极发展的事业。对于男女公民的教育要从听音乐和讲故事开始,对于歌词、曲调和故事内容要严格审查,避免不健康的词曲和故事污染学生的心灵。7—12岁的青少年要相继进入国立初等学校、体育学校和高等学校学习,系统接受识字、阅读、算术、几何、天文和音乐理论的教育和熏陶。20岁的青年接受国家的第一次选拔,具有辩证法天赋者接受进一步的哲学学习。10年之后接受第二次选拔,优胜者继续用5年的时间学习辩证法。35岁后到实际社会部门中去历练。50岁时,根据实际锻炼情况以及知识应用于社会实践的结果接受最后的考验,一部分在从事国家管理事务的同时,继续从事哲学的研究工作,并为最高教育目标的实现——哲学王的造就。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50页。
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教育思想和教育理念中可以看到:这种自由教育或者综合教育更多是从人的成长和完善、人的全面发展的角度来考量,而对职业和功利的因素考虑不多。这种博雅教育一直成为西方教育中最重要的传统之一。特别在贵族教育中更是得到继承。
(二)西方古典教育理念的传承
古希腊“自由教育”或“博雅教育”的传统经过中世纪的骑士教育,并在今天西方贵族教育特别是英国的贵族教育得以传承和发扬。
在西欧中世纪,年轻的世家子弟除继承爵位、到修道院接受神学教育准备出任神职人员外,还有一种途径——出任骑士。骑士作为封建主阶级中的最低的一个等级,构成大小封建主的基本武装力量。骑士的社会职能主要是为领主作战。骑士制度盛行于11—14世纪,在始于11世纪末期的十字军东征中,骑士的作用和社会地位得以提高。骑士教育是兼有宗教教育和武士教育特征的综合性的世俗封建教育的一种形式,其根本目标在于培养勇猛豪侠、忠君敬主的骑士精神和技能。
作为一种特殊形式的家庭教育,骑士教育的实施分为三大阶段:
家庭教育阶段(0—7岁):儿童幼时在家中接受宗教教育,注意养成健壮的体格。
礼文教育阶段(7—14岁):儿童满七八岁之后,按照自己的出身等级依次到高一级封建主的城堡中充当领主的家庭侍童,追随在领主夫人的左右,在日常生活和交往中学习上流社会的礼节、习惯和待人处事之术,其目的在于最终养成骑士的封建意识与道德言行。此外,在此阶段,骑士还要学习“骑士七技”:吟诗、音乐、下棋、骑马、游泳、击剑、角力,以更好地效忠于领主及领主夫人,并最终成为身强力壮、能征惯战的武士。
侍从教育阶段(14—21岁):14岁之后,未来的骑士进入侍从教育阶段。未来骑士的主要活动在于侍奉领主。平时为领主照料战马和武器,陪其打猎和散步;战时则随领主出征,保护领主的安全。到21岁时,在举行授予骑士称号的隆重仪式后,往往向骑士授予骑士的象征物——一把长剑,骑士教育宣告结束。
作为中世纪贵族教育重要传统的骑士教育其主要内容的“骑士七技”,包括吟诗、音乐、下棋、骑马、游泳、击剑、角力,与中国孔子的“六艺”有许多相似之处。这种教育主要不是为生产和职业服务的,而是为生活和人的品格陶冶服务的。这种骑士教育传统在今天的英国贵族教育如伊顿公学中得到了传承。
在英国贵族的孩子最希望进入的是伊顿公学,到现在它还是最著名的贵族学校,贵族家庭生了一个男孩子,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快到伊顿公学报名,否则到六七岁读书时再去报名就晚了。伊顿公学教什么呢?不要认为是打高尔夫球,那里没有高尔夫球场,也没有今天热门的工商管理、金融等等这些实用知识。到贵族学校,不是去学有用的知识,而是学习在今天看来没有用的知识,比如说拉丁文,熟读从古希腊、中世纪到近代的各种宗教、人文经典,到今天还是这样。贵族学校学的不是有用的知识,而是博雅之学。除了人文经典之外,贵族教育还特别重视学习剑术和马术,目的就是要学习怎样成为一名真正的骑士,一个具有高贵理想,并且忠于爱情的人。
贵族教育之所以重视以剑术和马术为代表的体育和军事项目,是因为贵族的重要职责和贵族就是捍卫其领域和荣誉,贵族流血不流汗,古代贵族必须学会战斗,因而贵族最重要的品格之一就是勇敢。这在古希腊时期就是这样的。
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公民德性中一个重要的品德就是勇敢,培养勇敢德性的方式就是体育和军事。在古希腊,在荷马史诗中,今天我们所说的“美德”(Virtue),在荷马史诗中是用来表示任何种类的优秀(Excellence)。在诸种优秀之中,正如麦金太尔所认为的:“我们不能承认力量在这样一种人的优秀的概念中的核心地位,或者,勇敢是主要美德之一,也许是最主要的美德。”麦金太尔:《追寻美德》,宋继杰译,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137页。
“勇敢是重要的,因为它不仅是个人的一种品质,而且也是维系家庭和共同体所必需的品质。荣誉(kudos)属于战斗或竞赛中的优胜者,作为被其家庭与共同体所承认的一种标志。”麦金太尔:《追寻美德》,宋继杰译,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1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