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少小离家的人,总要老大回。她所在小区的居委会安排了小型而欢快的接风仪式,一排孩童吹着螺号敲打着鼓列队迎接;单元楼把公用厨房全部挪开空地,给他们一家准备客宴;所有人都调动全部神经与毛孔参与其中,只有她看似最平静。
当刘燕生拎着包从出租车里站出来,她却是最后一个从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里慢慢徐徐地挤出来。那是她日日夜夜思念的人,那也是他年年岁岁记挂的人,可当我们等待太久而不得的人终有一天抵达眼底时,却淡淡地。
生死两茫茫几十年后的这一夜,她为他铺好床,两人并肩坐在床沿,也并不看向对方,有一茬没一茬地闲聊几句,末了,彼此缓缓含笑对视,欲语还休。而这久别重逢的一眼对望,因原本期盼得太汹涌,此刻反而更加克制、静默与哀伤。想起不知名的小诗:“也许我心中有一片汪洋,留下的却只是泪滴两行。”也许燕生、玉娥胸怀中有千言万语,此时也都收拢于那一盏昏黄灯色中。
片中的刘燕生是当年撤退的台湾国民党老兵,他想回归大陆寻求团圆,但最终带不走乔玉娥,他一个人回了台湾。老陆是共产党退伍解放军,他用他隐忍的不留,最终“留”下了玉娥。
妙的是,几位老演员不用力,不雕琢,含蓄细腻,内敛从容,但又在题眼时刻小小爆发,富有张力,尤其是老陆。当玉娥要走,老陆与她办离婚,但二人的事实婚姻需先补结婚证,“人生第一次结婚是为了离婚”,如此荒诞不经、哭笑不得。因此随后这场戏中,老陆在小饭馆的圆桌上感国伤怀,触念自身,更觉不甘不公平,掀桌动怒,一夜中风。玉娥自此守住不走。
老上海的意调风情,可以是十里洋场黄包车,可以是旧时名媛的一袭流苏旗袍,也可以是《团圆》里原汁原味的沪语方言、中国人精练讲究的饭桌饮食文化与咿咿呀呀唱尽浮光的几首老歌。追忆旧时光的《花好月圆》,三人围炉饮酒的《天涯歌女》,凄风苦雨深埋艳阳深处的《香槟酒气满场飞》……最深刻的是两位老人向老陆摊牌后,坐在一群幼儿园孩子身后,听他们不知离愁地唱着:“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孩童们唱得天真欢快,又怎懂得《送别》之痛;尾段离别时刻的《毛毛雨》,弄堂门口的盛宴之下,实为饯行,杯酒之后,刘燕生将孤独地走,他临别之际想清唱《毛毛雨》作别,岂料天空果真落雨,众人纷纷躲雨,他只得于门外的屋檐之下空留几行咏叹。
团圆,终究是刘燕生未竟的夙愿;乔玉娥守住了道义,却也与团圆此生无缘;老陆看似团圆,其实半身已入黄土,片尾还刻意加了一场过节时儿女未能回来陪二老吃饭的戏,也是彰显老陆的不团圆。《团圆》里,遍地皆是不圆满。
总有离岸的船,靠不了岸;总有离家的人,回不了头。月色再圆再皎洁,以为照亮靠岸回家的路,团圆近在咫尺,其实徒增心口隔阂,不见团圆见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