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假如蕙是隐居在兰的灵魂之中的呢,就像这一部由达伦?阿罗诺夫斯基执导、娜塔丽?波曼主演的美国电影《黑天鹅》。
当另一个自己隐匿在灵魂深处,又不动声色地浮上来,带着深不可测的险景,直到绽放成魔、毁灭,并且重生。
纽约剧团要排演新一季的《天鹅湖》,这一次,总监Tom计划让同一个舞者来分饰纯洁的白天鹅与邪恶的黑天鹅。自幼练习芭蕾舞的Nina是个乖巧文静的好姑娘,她梦想获得这样一个机会,可尽管能演出白天鹅的无辜与优雅,却在试演黑天鹅的时候怎么也表现不出黑天鹅的诡诈与淫荡。但Nina还是获得了领舞的机会,然而伤口的撕裂才刚刚开始,一切正开始滑向一个谁也看不见的黑色深渊。
Beth是这个芭蕾舞剧团的天鹅皇后,舞台上璀璨夺目无限风光,后来的小花旦们人人对她艳羡,可惜这些俱已成过往。像一张被这世间喜新厌旧的人们吸尽光泽的画着残妆的脸孔,被“退役”、被替代、被遗忘。而那个取代者就是Nina。新陈代谢从来都是自然界与人类长河的运转规律,辉煌过的Beth无法接受寂灭,最终选择一场也许并不是意外发生的车祸来自尽,Nina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后来。
Tom像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温和安静的面容隐藏危险的暗涌,为了让Nina释放自己的身体与灵魂以达到出演黑天鹅的最佳状态,他强吻她、色诱她,却又屡施伎俩、欲擒故纵。他让Nina看见了性与欲望的大海,却不让她一眼看尽这边岸,他暗示Nina如何自慰,只有唤醒灵魂里另一个冶艳妖荡的自己,黑天鹅才能附体。
如果说Nina是完美的白天鹅,那么Lily就是黑天鹅的化身,清晨的地铁玻璃窗上,Nina第一次看见那个女孩的背影,像极了另一个长发披肩的自己,浑身散发野性不羁的气息。两个女孩,在竞争与角力的过程中产生了一种暧昧的情绪,卫生间里的轻佻交谈,声色夜店的纵欲诱惑,尺度大胆的同性床戏,以及最终敌我难辨的刺与被刺,似真似假,如梦如幻,Lily就像Nina灵魂里不断强大起来的黑天鹅,展开了气焰魅惑的双翅。
我们的好姑娘Nina经历了妈妈、总监Tom、前天鹅皇后Beth和练舞同伴Lily的一连串被动影响加主动暗示之后,就像原本黑暗之中的蕙,吞噬掉了日光下的兰。
我常常会偏执地认为,一个画家,一个写作者,一个舞者,当他(她)以艺术命名自己的来路与归途,他(她)就必须是病态的。完整而饱满的生命个体必然只会敷衍得出平庸的产物,只有残缺而痛苦的历程才能眼泪成诗,怒放出花,凝结成琥珀,一如失去双臂的维纳斯,这样的观点真是无可救药。
我想但凡是卓有建树的艺术家,上帝在赋予他(她)某种特质的时候,就给予了他原罪一般的病态。也是,不疯魔如何能成活?易碎的、绝望的、阴郁的、神经质的、暗物质的病态,才是卓有建树的最根源。
一如《霸王别姬》中那个病态的戏子,他本是男儿身,又不是女娇娥,却妄想有什么一辈子的长久事情。师兄明明说得很清楚,下了戏,卸了妆,他是他的程蝶衣,他是他的段小楼,没有英雄与美人。戏子偏生仍要固执地喊一句:“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为了证明这一句比任何金玉良言都坚如磐石,他疯狂了心,堕入了魔,也终于演出了极致。
又如那部英国电影《她比烟花寂寞》,天才大提琴,收获掌声,赢得赞誉,为法国公主的婚礼伴奏,在俄罗斯开演唱会,飞到德国表演,整个欧洲古典音乐界都为这个年轻女孩的极致演奏而疯狂。然,即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在这世间头戴耀目盛名行走,却难掩镁光灯下耀目又落寞的一道孤影,始终像一个缺失爱的孩子一样去索取,索取姐姐的幸福、姐夫的性爱,最终陪在身边的只有那从不曾背叛她的大提琴和这一路千疮百孔的人生旅程。
艺术家的灵魂总是脆弱的,我是说,作为一个人类个体而非艺术生命的灵魂。因为脆弱,因为出于对自己即将被取代或终将会失败的隐忧,因为想要到达艺术的极致,所以原本单纯的舞者Nina迷失了自己,就像最终一场华美演出时手臂上生长出的黑色蔓藤,她的灵魂中生出另外一个强有力的自我,这自我太想要成功,急功近利,像潘多拉魔盒一样被巨力释放,内敛保守、宛若处子的白天鹅,转身之后变成了张扬放纵、冶艳激荡的黑天鹅。
人性深处分生出两朵人格的恶之花,一朵干净、清洁、柔和却毫无力量,另一朵因为力量的巨大,必须是颠覆性的、毁灭性的,带着罪恶感像黑暗内核散发出浓烈的死亡气息,这力量太庞盛,以致灵魂无法负荷,最后只能选择手握尖刀做自己的刺客,用一场“完美”的表演完成自我成全。
“完美”,这是白天鹅纵身一跃之后,Nina躺在布景睡垫上,当四周响起雷鸣般喧嚣的掌声与欢呼的时候,她最后的台词。身前的鲜血暗涌成花,然后曲终人散,至此,她也就完成了自我怒放、自我放逐与自我救赎。
就像《天鹅湖》的主题,最终的毁灭,其实也是重生。
白天鹅打磨成黑天鹅的过程是多舛的,Nina从镜子中莫名发现自己后背被抓伤的道道红斑,以及不明因由的脚伤与手伤,其实都是她灵魂里的黑暗面所留下的“杰作”。最诡异的是Nina曾在午夜回家的无人过道上遇见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黑衣女子迎面走来,笑容冶艳,擦肩而过。
其实那样一个穿黑衣的Nina是不存在的,一切都只不过是Nina强烈的心理暗示,暗示自己也能够具有Lily的邪魅,暗示自己成就艺术的极致巅峰,暗示自己就是黑天鹅,然后这暗示像一只心魔借了月色浮上来,吞噬了Nina的原我,唤醒了黑天鹅的意识。
而当Nina接触到性,那是她从未领略过的风景,一如《钢琴教师》当中的艾丽嘉,当Nina学会了爱抚身体,懂得了怜爱自己。长期以来被压抑甚至扭曲的人格一旦被释放,体内的黑天鹅也就最终丰满了羽翼,活生了魂魄,喷出了火焰。
当最后黑天鹅登场的时候,Nina的眼神有着无比惊人的穿透力,闪烁着凌厉妖邪的气势与欲念,面罩黑纱,眼画绿影,环顾漫步,杀机四伏,原本雪白的双臂上破茧而出一对巨大的黑色翅膀。最后在化妆间,黑天鹅再次换装成白天鹅,惊悚升级到又一个顶点。被刺杀的假想敌Lily原来一直都只是自己,人间再也留不住陨落,她款款用粉扑抹去弄花的眼影,悲情的脸孔置换出一个雪白的笑容再度华美上场,那一刻,她是真正的天鹅皇后。
我们每个人的灵魂里都住着一对双生天鹅。一只白天鹅,指引我们性本善的一部分,使得我们克制与冷静;一只黑天鹅,蓄谋已久,蠢蠢欲动,等待时机,伺机喷薄,破茧而出,那是我们不可否认的黑暗人格。
所以戏子想要唱一辈子的霸王别姬,大提琴手只有通过不断夺取来获得温暖,芭蕾舞者要当最耀眼最辉煌的天鹅皇后,或许这都不是大错大非,毕竟在过程的痛苦与寂寞中将艺术升华到登峰造极。只是这灵魂的欲念太过汹涌,往往迷失了自己。
所幸这个世界,本就没有那么多荡气回肠或铭心刻骨,心中的魔不妨就让它自己修炼去,管它是堕落成孽,还是立地成佛,大多数人还是要拍拍屁股下楼吃饭睡觉谈恋爱,又能有几人需要把自己的人生演成一场程蝶衣或大提琴手或Nina,真正要走火入魔、人戏不分才肯一唱三叹、功成身退?
影片刚好两个小时,四季更换,生老病死,或许另一个译名可以参考金基德拍过的《春夏秋冬又一春》。
幸福的Tom和Gerri,不幸福的Mary,还有他们的亲友们,没有波澜起伏的激荡情节,故事平淡得像云朵,但那就是我们的生活。
Mary从来就不是影片的主角,当她最后围坐在Tom一家团聚时温馨轻快的餐桌上,我看见她格外郁郁寡欢的黯然神伤。那一刻她像一个弃婴,偶尔被幸福的主人抛来客套的社交问话,简单应答一句,然后陷入更孤独的沉默。周遭的声音渐渐隐入虚无,那双原本美丽的眼睛如冬日里干涸枯井中最后一片花瓣,再没有一瓶福尔马林可以浸润出一点鲜活。
更年轻一些的时候,她也做过美好的梦的,她的朋友Tom他在春天那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