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凉的时候,好像突然一下子,睡过的床,挤出来的牙膏,脸盆中倒好的热水,地上的蚂蚁,远处传来的来路不明去向不定的河船长笛,大街上自行车的刹车声,天空中稀薄泛红的日光,两三只叽叽喳喳飞在楼前的鸟,粥的味道,晾在衣架上散发着潮湿香气的短袖衬衫,鼻子吸进来的厚重清味道,全都打扮成了秋天的样子。
夏天,像只惊吓的兔子,寂寞地跳开了。
晚来回家的时候,有中年女车夫用脚踏的人力车搭送行人,而这个小城的三轮车多都用上了那种自动电瓶机械,也许她还舍不得花两百块钱来如此改装。离她不远处的酒店,有富佬宴请,在道路旁燃放鞭炮、烟花,那些花费也许在两千两万的声响与颜色嘶鸣着冲入半空,照亮女车夫低垂的脸。只有月色不动声色俯瞰这亿年未更改的人间。
这是这个世间的恶,也是这个世界的包容与宽宏,于是又是它的善。
月底因事宜须去一趟南京,好像有好多年没再回去过。我从不是那城中人,那城也从未爱我,却还是有种“近乡情怯”的愁忧。尽管来来去去只不过在那城中住过五年,而长记不舍的人也早已不在那城中。
娄烨在《春风沉醉的夜晚》里拍摄的南京,是我见过最美的一次。古城脚下的那座城,终会剥落掉了胸口的莲花刺青。他大抵仍会记得那首朴树的旧歌,但却总也想不起来罗海涛跟王平的脸孔了。
雨后的南京,空气中满是各种湿漉漉的气味。街道,梧桐,隧洞,高架桥,好似都曾走过,又都好似全是陌生的。想起七月里这个城市漫长的雨水,原来已有很久没有再打湿我的眉眼鼻唇,落透我的衣服身心。
那年圣诞,上唇裂开了一道伤口,舌尖舔上去会灼烈地疼。
独自坐车从校区去繁华喧嚣的新街口,有洁净白炽的阳光,光线从云层投影在深冬的梧桐,有斑驳的暗伤。
大街上到处是拥抱的人群和亲吻的唇。金陵工人影城和大华电影院的门口都有十指紧扣的年轻人。橱窗里华丽的圣诞老人与树。只有这个时候大红搭配大绿才不显落俗烂。
曾经有多憎恨这个世界,这并不是矫揉造作的说辞。它让我一而再地上演拥有、失去、相信、怀疑、喜悦、难过、期待、失望、苍老与荼蘼。
现在是小城的十月,除了气候些微干燥粗糙,天空真是晴好澄澈。我知道南京的秋天也总似欢爱般短暂,做再多把握或挽留,也皆是徒劳。
而任何关系,如同山峦起伏,最后走势都会折回宁静坡线的生活。每当遇历人事迁徙之后,都会发觉自己走得太迅疾,往日随之也就剧烈远离,一层一层的记忆结了疤再褪去,所谓往事全然被绞碎在了时光机,变成眼泪笑声或鼻涕,蒸发掉,散于风。
唯感恩它曾来过。
到底,是为了遇见对的人出现,所以要努力进化成更好的人。
还是,因为已经进化成更好的人,才遇见了对的人。又或者,是因为那个对的人出现了,所以想要进化成更好的人?可是,对方会为了你进化成更好的人而等待在原地吗?
人人艳羡红拂夜奔,她义无反顾如扑火涅槃的蝶。那是她有足够的把握与底气,确信李靖就在前头,泊舟桥头,牵她双手。
于我,这样的命题日渐成为困惑。我像剥落油彩的戏子,站在灯火摇曳人去楼空的大厅,用孱弱苍白的脸定格落幕的剧情。
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耳濡目染的神怪传奇并不多,除了《西游记》,记得最深的大抵就是白蛇与青蛇的故事了。所以,每到端午,想到的不是屈原,却先是这二妖。
她跟着她,深山日晒,紫竹雨淋,几千年的修行也不觉得难熬。一日来到人间,却全都更改了颜色。她只想尾随她身后。她却不要她了。她也便撕破了脸面。落一地香艳冷却的残屑。历经这般千年疼痛换来的女体,只愿尽付一日交欢;恩爱到耳鬓厮磨的姐妹,却抵不过那一颗懦弱男子的心。
她是妖,她亦是妖,明明洞悉这尘世所有的合体与交欢皆是电光火石一般,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却都不肯低头怀念当时,她跟她曾终日缱绻,从不过问春雷与冬雪。其实很寂寞,可是好快乐。
两颗流星相撞,天雷勾动地火般惊艳,并于黑暗中交相辉映的总是沧海粟粒,多的,是一颗被另一颗毁灭,从身体到感情,最后是灵魂,从此,那颗黯淡了光华的流星甘愿数着另一颗流星的脚印,翻越过一个光年,一个光年,再一个光年。是为克星。乾坤五行,相生相克,心波摇曳,情难自禁,你已湿了一片,如何净如莲花?
大学之中闲暇之时,曾写过一个中篇。讲白蛇修炼到半人半仙,脱离妖体,成了雌雄同体。雄性的白蛇就变作一个白衣书生,爱上人间的青衣许仙。奈何少女青蛇同时喜欢着雌性的白蛇。法海原本也是一个侠客,后来才出了家。那时候是一字一句写在纸上的。
读一本青春作者的小说,我很喜欢它的结尾。主人公历经了诸多人事的聚散迁徙,包括,被生父的遗弃,与母亲的爱恨,他对一个女子的离去,另一个女子对他的离去。最后他回到北方,他想回家。除夕夜,外面下着雪,他在街边的电话亭拨了旧人的电话,问,我是否能回家。旧人说,我一直都在等你归来。
坐火车去远方,杭州,苏州,上海。其实也都算不是远方,距离南京,和我的苏北小城,都不过是半天光景的车程。很多时候是在夏天出行,有台风过境。很多次在火车上独自醒来,却都可感知到路途中的随风漂泊与迁徙感。
从前听人说,假如一个人在风中站立久了,也就具有了风的形状。发型,眉眼,掌纹,衣襟,还有气味。最后就会站成大漠上一轮孤月下一棵孤独的树。
爱情是凌迟,沦陷其中的人大多万劫不复。不过,也是有救赎在的,因它毕竟点染过你我生命的荒芜。只是我总被停滞在万劫不复之中,因为始终做不到及时行乐、转烛于锱铢,或酒色,或寻常巷陌的烟火。
我是岛屿。这我早已知道。你们是海上的船。一一停靠,然后一一离岸。最终,我也成了一艘船,流向再也看不见光的地方。
彼时曾设想在多年以后,穿白衣,住竹林,一个人听海与观星。
而最文艺也最矫情的梦想,是在多年后,只身去一座小城,开一间自己的书店。从此,世间再无不良生。
看起来美,却越发随着年岁的增长而害怕如此孤寂终老。如此,身体与灵魂都会寂寞得死掉吧。而作为成人之间感情的一部分,是让你爱的人,也爱你。这应是你我该领悟的信条。如果失败,那就转身。不激烈执念,也不要有万念俱灰的表演欲,只要拥有一颗爱人心。
成年之后,对待身边的人,始终过于清醒并且自制,不敢太贴近。我知道自己的个性,一旦涉入太深,我会暗自执着,最终难以抽离。最在意的人事,总是最容易失去。也不去对别人要求什么,这里的别人指的是即使走得很近的人。说是因为怕被拒绝,其实更是怕给对方沉重,最后放开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