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坐在七楼朝南的窗前,每天从起床到入睡,中途起身去厨房做饭,或者尿尿。看一下午的文艺片,写几千字的意识流,或者一张一张地听CD。开着电脑,MSN与QQ从来都隐身,不接来电,不回短信,躲避来自任何人的问候,也躲避来自各个方向的光。
窗外楼下是喧嚣的商业街。挤公交的上班族、成群的学生与单车、买菜的居家男人或全职主妇、牵手的恋人们,在不同时段不同角落,堆上大街,汹涌成海,在清晨,在日暮,在深夜,在每个我虚耗生命的时刻,在每次找出一包烟却怎么也找不到火的时刻。
我知道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一直想要蓄谋一场蝶变,不动声色,不惊波澜,将暗涌深藏。或者华丽转身,烈火烧过之后才出现凤凰,或者碎骨焚身,是宿命的伏笔,如入戏太深的程蝶衣,如困在阿根廷的何宝荣,如没有脚的飞鸟在风中突然停了下来,急剧坠落,胸口滴血成花。
而我最沮丧,是总也摆不出一脸绝情的样子。我还是会忍不住,在收到发自旧时光的短信就咧,在看到胶片里煽情的情节就犯娘。我憎恨自己还会在晨梦中偶尔回忆起方山脚下的宿舍楼与石桥路。那是一种令人绝望的温柔。就像麦兜说,爸爸在以前,妈妈在以后,就只我一个,留在现在。
而我知道我是多么羞涩的一枚古典男子,热爱锦衣夜行,热爱在黑暗中的舞台放肆大声唱,也热爱你和你们分给我的每一点爱,像一株害怕日照的植物。而现在,植物也该要上路,去寻证自己内心的明晰纹路。离开一座城,离开某个状态下的自己,也离开肉身被泅的这条河流,然后上岸。
只是懊恼的是后来,天王与玉女最终都消失。终于他抱着你,我抱着你的CD,各自归家去。
我知道你们爱我,我知道你们都爱我。像爱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小说中的陌生男子,以为他有干净的姿势和深澈的眉眼。以为他是偶像,是小王子,是安妮笔下的林,或亦舒笔下的家明。
可是我终于厌倦了灵魂的被美化。如果用十次灵的被疼爱换一次肉的被溺爱,我愿舍了生命。是,我不过是俗子凡夫向往锱铢与声色。看,唱《彼岸花》的女子早已尾随男人归去,写《八月未央》的女子也有了孩子,所以我说,如果爱,请连同肉体,与灵魂一起爱。我也要拥抱似骨血咬合的蚌珠与琥珀。
到现在我还在奢望一张停泊的床,可以抱着儿时玩具在老地方一起安睡,不用在途中夜行,脸色涂满年华的灰尘。我喜欢你顺着地图就能找到我的小屋。
南京下很大的雨,从小饭馆出来,躲进网吧消磨时光。
从某处搬出来之后,却陷入更黑暗的深渊,辗转流离,至今尚未得安定。常常困顿疲乏,但始终不敢绝望或者放弃。今时是亲情的力量支撑我呼吸,再多艰涩也不与人言说。与友人几无联系,明白这世间路唯有自己搀扶自己。
以为从此能穿起白衣,低眉敛目,勤恳行走。却有饮恨在心间。
爱情是日复一日地不抱期待。我心已老,只觉得早已听完了河水此岸与彼岸的风。
爱情大多不够长情。这不是罪,是造物。你我都明白所谓天长地久,不过是天边一朵云,或者是开出烟圈的手势。能换来半截年岁的安稳静好,大抵已是时光的恩宠。
回忆爱过的人与流经过的感情。却找不出一段,是我所认为的,激烈而丰盛的爱情。尚未开到荼靡,心已百年孤寂。不会盛开的桃花像戈多,大嫂一直等不到离人从白驼山归来。原来爱比死更冷。
我若担心我不能飞,也不再需要一片草原。
那日从江北坐车回来。后座有一对恋人,欢愉地望向夜幕下的长江大桥。大抵是初次来到这座城,即将开始新的生活。窗外有斑斓流动的霓虹与车灯,在他们眼中折射出皎洁的光。我知道,那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的眼神。
或许某天醒来,突然就想要归家,回到母亲身边。从此离开南京,熄灭所有最初的梦想。
傍晚在七楼,厨房。切洋葱炒蛋,呛得满脸是泪。好久都没哭得这么稀里哗啦。
歌词里说:“一个人的美丽是认真,两个人能在一起是缘分”。
我一直在认真地美丽着。
置身湖南路灯火明亮的报社,俯瞰窗外夜色下车流斑斓的烟火。
泡一杯水,抬头自饮。欣慰终于有了一个暂居肉身的栖身之所,也努力一笔一笔细致勾画人生走向的大致深景。
悲能有所安放,欢亦有所附丽。
收拾东西回家,回家过年。钱包、证件、围巾、纸巾、书、CD、便笺本,日记本、矿泉水,还有半盒益达,统统装进我的背包。
是一只中等大小的背包,绛瑰色,劣质而结实。背在身后有沉坠充实的感觉,应该是安全感。放假的大半个月里,都是它陪伴我消磨掉那一段晃荡时光。
那天离校时很感伤,人真是自怜作态的动物。然后白天出门,晚上就住在雨花区那边。一整天无所事事,行走或者坐巴士,背着包,听着耳塞,低头走路,或者看天,兜里揣了满满一把从便利店兑换下来的一元币,然后听着硬币与时光在投入硬币箱时,随着清脆的击落声一点一点消失殆尽。
最常坐33路,清晨步行绕过一大段干净空旷的高速,在雨花南站东路上车,有双层有单层,除双休日外,早上赶车的人很多,夹杂着汽油与葱油饼混合的奇特味道。移动TV里在播放无线音乐排行榜,但很快被巴士报站的明亮女声淹没下去。
有时也坐100路、137路或101路。甚少坐地铁。我想巴士总归是简单明媚的,地铁却填溢着弥漫着糜烂暧昧的味道。我们都曾心照不宣地,臆想与期待在地铁里发生或者遇见一些艳史,或者破事,可以让我们刻骨铭心。然而这次我却不想再受到情境诱使而陷入回忆,我说过我真是自怜作态的动物。
在每一个繁华或者不繁华的路段下车,穿过每一道清冷或者不清冷的街景,把每一步都踩得极其文艺。公园里的池水结了冰,橙红的金鱼在水底潜行。站牌下面背阳的地方还留有大雪过后的积冰,没有融化,变得灰暗,折射不出光。超市纷纷打出跳楼降价的优惠广告,张贴大红镶金黄的新春喜庆条幅,在节日的前奏里并不显得俗艳。也会有流浪的黑猫,和没有分解的枯叶,商场超大的露天屏幕里做着诱人的楼盘广告,车流人流还是很多。云朵稀少,天是空旷的白,没有飞鸟,没有飞机,也没有馅饼。
一直觉得在晴天尤其是夏日晴天,暴走大街是件不错的艺术行为,而冬天则大打折扣大煞风景。一边要忍住严寒不让鼻涕随时被风给吹下来,一边还要摆出金城武在《如果?爱》里风衣围巾的飘逸状或藤井树在雪地里微笑奔跑的清新状。真的很难,我还得再修炼几年。所以我会在漫游闲逛到一半的时候,选择拐进路边的一家唱片行或书刊店。
每天睡前给mp3充足电,然后一整天都听它跟我讲话。在耳塞里反复循环,始终没有更新,replay最多的是张震岳的《很难》,还有《路口》。以及Tanya,以及雷光夏。通过温软的黑色耳塞置换,把外界的嘈杂统统降低分贝。
雨花西路那边有家书行还不错,流窜到那的时候正好在搞影展,轮到了王家卫。排场、设施等自然不能和去年十二月中旬先锋书店的那次同志影展相比,但还是颇有诚意的。纯平宽屏,暖气开足,供应茶水,沙发坐垫,显示片子播放安排任你选择。于是在一个好不容易露出太阳屁股的下午,忍痛割爱没有去看花神湖的鸭子,而是去看了《堕落天使》。他早年的作品就还差这部没审阅过。金城武真是看一眼爱一点,神经质地在半夜撬开生肉摊给猪按摩。突然发现李嘉欣还是有点演技的,尽管只是有点。
还有一个下午放的是《蓝莓之夜》,看的是纯英文版,过目即忘。家卫uncle,我要跟你讲,在满大街都像吐烟圈一样泛滥你的时候,我已经不那么喜欢你了。确切地说是在《花样年华》之后。所以那次在长乐路路边摊看到有你的制作精良的作品集时,虽有动心,最终还是没买下来。相见不如怀念,这个道理我们都懂。还有,我很失望,在《重庆森林》和《堕落天使》之后,阿武那么一只帅到掉渣酷到抽风的型男就在你的“后宫”失了宠。
很容易又掉进第二人称叙述中了,真不好意思。但其实这样只是为了拉近客套方便交流。就像田原在DoubleMono里面说的酒吧一样,在恣意大声的音乐里贴着对方的耳根讲话,这个场所纵容并安慰了人们找到一个恰当的理由,在公共场合和并不亲密的人做亲密的举动。那段时光里背包里一直摆着两本书,一本是苏德的Leave,一本就是田原的DoubleMono,有时在巴士上看,有时在商场里看,有时不看。
好久没有也不能剃须。唇上和下颌都如雨后初生的沃土一样,探头探脑连缀成茸密的黑色,很有些阿武在《投名状》里野猛粗犷的味道。
在很早很早的上午,天光微白空气黏稠的时候,坐33路去新街口的天桥。那时上面行人稀少,我可以一个人徘徊,跳格子或者唱歌,或者撑着栏杆支起身子,看下面疾来疾往的车流,数黑色SUV的数量。
是谁说,城市是个游乐场,门票免费。等到城市开始喧哗,新的一天正式拉开纷繁忙碌的帷幕,天桥上面开始穿行不息上班的白领、上学的学生、买菜的阿婆以及其他各色人群时,我开始消失。
我想我不该沉溺于回忆的。那不是药,是毒。就像我安慰紫秋的时候说,我们最终都得要有最坚强的笑容与最淡然的心情,即使过程中,都曾是伤痕无数百孔千疮。我们都明白这就是人生,我也只能是自欺欺人。我都没有做到。
回家。虽然年后也只是暂留,可是像是修行圆满,期望成真,带着涅槃的喜悦与功成的欣然。值得付诸激动与深情。北京奥运就要开了,台湾也早点回家吧,我也该回去了。我想我终究不够刚毅以成大业,可是,管他呢。
明天立春。在这个冬天离开之前,留下了几场浩瀚的雪。一个极冷的周末开始大雪纷飞,南京好几年都不遇的那种大雪,忘记下了几天,积了厚厚一层,踩进去会淹了整个小腿。路上冰滑,车辆巨堵,好在33路没有停开,于是带了足够的水和干粮,去挤两元的空调巴士。在靠窗座位把身体蜷缩成一个固定的姿势长久不变,近乎失语,或者自虐。看一整天的书或者听几打碟的歌。
手机关机,陷入漫长的待机睡眠。
车窗外偶尔会有烂漫的孩童嬉戏,掷雪球,堆雪人,玩滑板。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再期待落雪,丧失了最初的希冀与喜悦,丢失了投身进去纵情弄雪的冲动?只是看,懒得动,就像英雄迟暮,美人黄花,沦落了那年绝代风华。
结束了十来天的游荡时光,背包,耳塞,书,以及某些遇见。
倦鸟归巢。回家的前一天傍晚,我又在天桥上看到你,也许你只是当作一次简单的偶遇,而对方没有。我依然还是会在以后某个时刻回忆起,那年冬天,我在湖南路扮圣诞公仔的时候,第一次遇见的你,那样始终炫灿在我心底。只是,你的温暖如丝绒的微笑早已随着这座城市,在黑夜到来之前,在年华剥落之后,渐行渐远。
离开的时候,兜里只剩下两枚硬币。用铜黄色的五角买了份扬子,我决定带最后一枚一元硬币回家。躺在我手心里干燥温润,我想它的身体里一定停留了我的气息。我对它说,我要带你回家。
2月3日。农历腊月廿七。火车站候车大厅情理之中地喧哗拥挤,许多辛苦了一年的民工和迟归的游子脸上都洋溢着回家的幸福与憧憬。那是最动人的表情。
我还是一言不发,但不再看书,也不听耳塞。我掏出手机,长摁右格键,悦耳的跳跃的铃声,开机。一个一个按过通讯录,给每个我在乎的朋友发短信说,“火车碾过铁轨,开始低声轰鸣,终于离南京的天空越来越远。我想这一次,我是真的想家了”。
等待回应。像一个受伤的孩子,在四处寻找可能的温抚。甜蜜而贪婪。岁末的烟火冲入空中,在夜色中用力绽放,那些散落的花火照亮火车厢窗,也映亮了我来时和归去的路。
妈,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