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四下寂冷,远处偶有狼嚎。
大太子燃起一堆篝火,与莲戈一道簇火取暖。跳跃的火光映在他俊逸的脸上,明灭着一种落拓的豁达。
莲戈暗暗将他打量,觉得很是奇怪。眼前的大太子,与她从前听闻的大不相同。
诸神皆道,天界之大圣君嘘为云雨,嘻为雷霆,通天彻地,千变万化,是如何的神通广大;又道他藐视天道,以妖为友,以魔为伴,祸乱天宫,是何等的离经叛道。余下的都讳莫如深,对他三缄其口,心怀畏惧,生怕说出他的名字,便会招来天谴。
而在她眼中,他只是有些不喜天规拘束,乐于自在逍遥,虽时常对她口中无德,对众生倒心怀悲悯,喜爱美好之物,如美食美酒美景,却也不过常情罢了。这样的他,怎会坠入魔道,走上不归路?
“好看吗?”察觉到她的视线,大太子侧首微笑,露出洁白皓齿。
偷看被抓现行,莲戈有些窘迫,咳嗽几声,问道:“你要在人间历练到几时,何时回天庭?”
笑容淡去,大太子注视着火苗,“待我心中所惑破解之时,便是重返天界之日。”
莲戈不解,“来人间历练,便能破你心中迷惑?”
“神性、佛性、妖性、魔性,到头来都不过是人性。我不知人间是否真有答案,倘若不来寻找,又有谁能为我指点迷津?”
抬头望着莲戈,大太子几些黯然,又几许期许,“你能吗?”
莲戈大感好奇,“你在迷惑什么?”
“吾,究竟为何而活?”
莲戈愈发不能理解,想起自己的身世,便道:“活着,是为寻根。”
大太子追问:“何为根?”
莲戈眨了眨眼睛,“佛曰:不可说,不可说,说了即是错。”
大太子哑然失笑,“亏在下虚心求教,你竟打起了禅语,好没意思。”
伸了伸懒腰,豁然笑道:“也罢,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只是可怜了某个不会飞的神女,不知何日才能回去了。”
说罢仰面大笑,荒漠云烟,四野风起,竟不及他付诸一笑来得逍遥洒脱。衣袖轻扬,化出一张朱色案几,案上摆着文房四宝,燃着青铜熏香。案前设着一个青色蒲团,他跨步上前,往蒲团上落落一坐,摊开金轴卷帛,取来白玉紫毫笔,顿了顿,微笑如清风拂面。
“听闻人间有一桩美谈,曰为‘红袖添香’,不知皋羽姑娘可否成全?”
“做什么?”
大太子笑道:“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五蕴悉从生,无法而不造。在下这不听从你的话,画一幅‘山河’,寻天地之根法,寻吾心之根本,是为寻根。”
“不知所谓。”莲戈嘟囔着,倒也乖乖过去研磨了。
她若不乖觉一点,他必会滔滔不绝“不会飞的神女回不了天庭该如何是好”诸如此类的喟叹,到头来还是她屈服在先,何苦再一番折腾?
如此这般,一人作画一人研磨,倒也其乐融融,和和美美。
莲戈边磨着墨,边往画上瞄看,只见大太子泼墨挥洒,不过片刻便已画就了一幅。
画的乃是黑夜黄月,高矗楼台,有神女从天而降,落在抚琴男子面前,两人于烛光下四目相对,一眼恍然千年。
俨然是他们初遇的场景,竟被他画出暧昧曼妙之感,恍若下一刻就要生出一段佳话来,瞧得莲戈耳红心跳,不满道:“不是说画山河吗,如何画起人来了?”
大太子执笔蘸墨,义正言辞道:“山河存乎于天地,人亦存乎于天地,山河中有人,人如何不是山河了?”
真真舌若莲花唇如簧,跟皋羽一样的善于诡辩。
介于过往唇下败将的经验,莲戈也懒得与他争论了,一声不吭地研她的磨。
大太子一边作画,一边缓缓展开卷轴,画完一幅又一幅,或是人来人往中结伴同行;或是于闹市中走马看花;或是神仙楼中同桌而食、同盆洗碗、同屋灭妖;或是街头抚琴舞剑热闹哄哄……皆是他们连日来于人间历练的点点滴滴。
莲戈将一幕幕场景看下来,仿佛把这几日的事情又都过了一遍,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再细细品味,却觉得别有滋味在心头。
她高坐莲台,执掌碧璃宫几千年,冷眼看尽浮世,草木几番枯荣,人事几度变迁,又何曾如此忘却身份,恣意快活地历经人世一场?
都道神仙好,可神仙有什么好的,将一颗心修得冰冷坚硬,无悲无喜,无情无泪,又谈何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