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李斯匆匆入宫面见始皇。王问之何事?答曰:一日前于巨鹿郡宋子县抓获潜犯高渐离,今在宋子大牢受刑。
“荆轲……?!”始皇的话音忽变得低沉而寒冷。
“正是!”李斯神色不变。将事情原委细说了一遍。
“可有同党?!”
“已在搜查;不知陛下欲如何处置此人?”
“严查宋子及周边,三日后将高渐离押至咸阳。大张旗鼓,暗兵护送!”始皇的话音愈寒。
“陛下的意思是?……”
“嗯。”
“臣这就着办。”李斯执礼退下,又匆匆离去。
宋子的夜,刚恢复平静。从清晨开始,整个城内鸡飞狗跳,无人不心中惶恐难安。一队一队的秦兵挨家挨户地搜查盘问着,竟比前些日子搜查兵器、迁徙富豪的势头还要猛烈。
就在高渐离被抓当夜,同福会得到消息后连忙召开紧急会议,商讨计策。最终一番争执,方统一意见。黎明将至,一行十数黑衣打扮之人,携刀佩剑,在宋子狱牢附近徘徊良久;见天色愈明,秦兵又要有所动作,终是无功而返。狱牢附近驻守的秦兵,远比平日要多,想来是将看守城内其他地方的兵士临时征调到了此处。
长梦与众人回到同福会的地宫,各自更换容貌后,又商议一二,匆匆赶回各自的处所。
同福会总人数有近万之众,分布在天下各地。包括一些被拘禁在咸阳的六国贵族与富豪,他们就像是同福会安插在嬴政背后的一双双眼睛,只是这些眼睛所能发挥出的作用委实不大。而在宋子城中只有数十余人,几乎涉及到了城中的各行各业,借此隐藏身份,但能参与夜会的,不足十五之数;其他人也都是六国最忠心的勇士,带着同样的理念被带到这里,但很少有人具体的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为谁人卖命。
同福会总会设在宋子,初由燕赵两国谋士建立,那时赵国也还未灭亡。之后,其余四国相继应邀加入,同福会也因此转变成了一个以覆秦为目的的六国联盟组织。这里最受人尊敬的却是刺秦失败的荆轲。——虽然有着太多的虽然。
很多人都是在国家危难当头时加入了同福会。然而并没有在这里得到救国良策,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远方的祖国被秦兵粗暴的蹂躏着。他们对秦国的恨,只怕已深入到骨髓里去了;而他们对自己的愤恨,终究是化作了夜风里一声轻轻地叹息了。
这些,也多是之前高渐离讲给长梦的。
在宋子还有一个同福会的地下聚集场所;那里远不及总会的尊贵奢华,但他同总会一样的隐秘。便是那些宋子周边的六国勇士们的小头目们的平常的聚集场所了。这里还有一个用途,就是发布任务与收发消息。当然,都是那种平常级别的;像对待高渐离的这件事,却是最高级别的了,只怕还是有史以来。没有办法的人只好把目光锁定到了这里。
众人无功而返,便只好先回各自的处所去了。秦兵这几日必定要严查宋子县城,他们决定之间还是少些联系,以免牵连甚多。高渐离便具体由庞掌柜与长梦实行营救——计划由二人商议,行动交由长梦。一者同福酒家距狱牢较近;二者长梦初来乍到,城内官兵并不熟识他,行事便多了几分方便。
长梦与庞掌柜顺着那条通往同福酒家后院货仓的密道一前一后地走着。长梦的脸色一直不大好看,此刻在密道昏暗的灯光的照耀下,愈发显得阴沉;昨晚人们的争吵叫他很是失望。庞掌柜在前头自顾自地走着,似乎没有注意到长梦的神色;他那圆溜溜的大肚子使他像是在擦着两面墙壁在移动,但他的速度却是很快的。
走到半途庞掌柜突然停下,双脚分开下蹲,双手对着对面墙壁用力一推,竟又推出一条密道来;长梦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又吃了一惊。这条密道他走了不知多少遭了,竟不知这其中还另有玄机。“先生先同在下去趟小分会。”庞掌柜看了长梦一眼,说完猫腰钻进了小门后的密道。长梦自然记得他们昨晚以备不全之策曾商议的第二套营救计划,却不曾想到这小分会与总会是连通着的;当下也没有心思细想,急忙跟着庞掌柜钻了进去。同福会众多当家的里头,或许只有这一人还是靠谱的了,他不经意的想到。
长梦随庞掌柜七拐八折出入多条密道后,从一隐秘点进入小分会。庞掌柜轻车熟路地找到了这里的负责人,询问几句;那人点点头,信誓旦旦的样子;庞掌柜又悄声交代了几句;那人听完匆忙转身离去。庞掌柜便带着长梦经由另外数条密道,回到了同福酒家;并在途中与长梦再次详细商议了一下计划。
朝阳好像是被城中的吵闹硬生生推上东方的。这时,人们大多还没有从睡梦中挣脱出来,但蛮横的秦兵已持兵闯入家中,由不得他们不服从。小小的县城,便因此陷入了一片恐慌之中。
辰时刚过,一队十人的秦兵进了同福酒家,这时酒舍还没有客人来过。队长蛮横地推开过来谄媚的酒保小阮,喊来庞掌柜盘问起来;其他秦兵立刻散开搜查起了同福酒家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庞掌柜满脸堆笑,小心谨慎地应付着,不使那些秦兵有丝毫不满的样子。折腾半响,毫无所获的秦兵警告几句,又蛮横地冲向下一家。看他们的样子似乎习惯了这结果。
庞掌柜脸上堆起的笑容慢慢平下,目光从远去的秦兵身上收回,转身进了店内,扫了一眼众人,最后对长梦点了点头;长梦会意,微微颔首,转身往后院货仓走去。
“高先生不论救出与否,同福会恐怕都要出现在嬴政的眼中了!”庞掌柜看着长梦的背影似乎是在自语的低声叹息道。
长梦的身子顿了一下,随后仍旧快速离去。昨夜激烈地讨论中,他们发现,不论救不救高渐离,同福会所付出的代价都是可怕的。救的话,无疑告诉嬴政高渐离还有同党;不救的话,谁又能保证秦国没有办法来撬开高渐离的嘴?
救不救结果可能都一样,那,救还是不救呢?争吵过后,同福会最终下了决定——倘若有把握救出的话,他们愿意一试,毕竟高渐离知晓同福会太多的秘密,何况还是荆轲生前的至交好友。
所以,这次机会他不能错过。之前,他们已经失败过一次了。
长梦重返小分会。除了几个负责人,这里还有三十号壮汉在候着,他们是同福会最底层的勇士,平时隐藏在宋子周边的村落;接到消息后,他们是通过城外的密道进入小分会的。秦兵急着在城内盘查人口的来龙去脉,想必一时也不会查到城外去。
原本半夜才关闭的城门昨夜早早就关上了,又加了重兵把守,直到现在也没有打开,人们也无法从这里出入。
长梦与一个小头目各带十五人,从一条密道出来,在闹腾腾的街道上避开搜寻的秦兵,悄悄地往狱牢的方向潜去;所幸途中未遇到几股秦兵,安全地到了预定地点。众人隐藏好,等待时机;长梦快速跃到一颗垂柳树杈上,借柳树茂密却隐约泛黄的枝叶遮挡身形,悄悄观察着狱牢及其附近的情况。
宋子县城内的兵士在三百左右,多用在了看守县城与县府上,而看守狱牢的不到三十人;昨夜情况却是大异平常,看守狱牢的兵士竟是往日的两三倍。当时同福会人手不足,便欲待秦兵搜查时再带人来图谋。——这都在同福会的预料之中,也只有这样方能减少不必要的危险与损失。
果然!看守狱牢的秦兵比起黎明时要少得多,看来是被派出去搜查嫌犯的同党去了;剩下的凭他们这些人短时间内足够应付。长梦神情激动,便要下令行动,却又忽觉不对,生生按捺下心中的冲动,再次细细观察起来。
城中鸡飞狗跳的动静与秦兵蛮横的声音还在城内的各个角落里激昂的回荡,而这里的秦兵好似事不关己,反倒有些懒散之意。有诡诈!长梦心中一动,反身观察起了负责搜查的秦兵们的动静。看着动静很大的城内却只有十队秦兵在搜查;而两座城门上下却均隐藏有众多兵士在严阵以待的把守!
人数不对!以这部署来看,城内的兵士总数少说在五百人以上。
那这狱牢里……?这是要“请君入瓮”哪!长梦冷笑着跳下柳树,顾不得去想这多出来的秦兵是哪来的;心中又生一计,悄悄带着半数壮汉往县令府去,另一半留在这里待命。
他本意欲火烧县令府,转移秦兵视线,趁机救出高渐离。只是在县令府周围徘徊多时,却发现守卫森严,即使纵火成功,也未必有多大功效。看这情况,宋子一夜至少添了两三百的兵力;他实在想不通,宋子一夜多了这么多兵力,为何己方就半点消息也没有收到?踌躇之下,长梦一跺脚带着众人再次无功而返。在小分会遣散众人,长梦回到了酒舍,将事情与庞掌柜说了。庞掌柜亦是一筹莫展,一时想不出什么好计策来。长梦一叹,黯然地回到了住处,不时房中传出了幽幽的琴声。
这一日同福酒家没有来过酒客。人们连门都不敢出,城内鸡飞狗跳的动静就像是悬在人们头上的一柄利剑。三个愈发无所事事的伙计平静的面容下总是不经意间地闪过一丝担忧,直到入夜很久,秦兵停止了搜查,他们才像是松了口气。
酒舍关了门,早早地熄了灯火。城内也很快被寂静的黑暗吞没。
朝阳在吵闹中悄悄探出点儿头,随后吓红了脸似得慢慢地爬上了东方。清冷的风从远方吹过,透露出昨夜黑暗笼罩的气息。
今天,就像是在重复昨日一样,城内又不得安宁。但同福会今天却没有再行动。而负责搜查的秦兵不知是昨日累了一天的缘故,还是压根儿就觉得高渐离没有同党,今天的搜查行动基本上算是在草草地应付,当然也就没有什么进展。
傍晚秦兵收兵回去之后的不久,高渐离被抓的具体消息传了回来,众人竟有些不敢置信。说不清这是巧合,还是他早有预谋。
长梦与庞掌柜坐在一桌,看着店外的夜色,无声而漆黑;两人自从落座谁也没有先说话。三个伙计站在一旁伺候,端上酒菜餐具,谁都没敢入座,只说了句饭菜好了;然二人只是点了点头,同样谁都没有先动。只是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些憔悴之色,在庞大的秦帝国面前,他们显得如此不堪折腾。他们就像风雨中的花草,难以掌控自己的命运,倘若这风雨稍大一点的话,他们似乎只能听天由命了。本来是庞掌柜提议要吃些酒菜的,长梦也没有异议,三个伙计却琢磨不过来怎么会是这个场面,有心却不敢言。
“酒菜快凉了,先生为何不动?”庞掌柜率先收回目光,一边往二人酒盏里倒酒,一边问道。
“在下没什么胃口,掌柜的先吃吧!”长梦收回目光看着庞掌柜歉意地笑了一下。
“过了明早,或许就再也吃不到这等酒食了。”庞掌柜说着,自顾自地往嘴里夹了一片牛肉,右手端起酒盏,又往嘴里就了口酒。
长梦苦笑着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明早,这里就可集结起千余燕国弟兄;宋子的守兵约在七八百人,在下打算拼一把!”庞掌柜看了长梦一眼,又夹起一片牛肉,道:“高先生是我燕国人,何况还是荆轲先生生前的好友,燕国有责任不惜一切代价救他!”说完将牛肉送入肥大的嘴里嚼了起来。“唔;好吃;还是自家厨子做得香!”对那伙计点了点头,又夹起一片送进嘴里。
“他们呢?”长梦问。
“你们也坐下来吃罢!明天一过,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庞掌柜对着三个伙计道。三人互相看看,终究是坐了下来;不过目光飘忽不定,显然无心与那酒菜上。“他们啊?不会连累他们的。”庞掌柜看着长梦,“我已经想好了,救出高先生,我们就藏在深山荒僻处,然后慢慢图谋。总比呆在这里强啊!几年了一点进展也没有。其实我也很烦他们。”
长梦低头看着桌子,沉默半响,抬起头:“其实在下早该想到这点。——以他的为人行事,怎会露出马脚被秦兵抓着?除非是他自愿的!”
“这个消息确实叫人想不到,”庞掌柜喝了口酒,“却并不出人意外!可是,高先生究竟为何如此做?”
“刺秦罢!在下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
“难道高先生已经有了良策!?——可怎样也要同你我商议一二呀!”
“某不知!”长梦摇头苦笑。
庞掌柜摇头叹息,将酒都喝了,又倒满一盏。
“在下想,——倘若如此,他究竟要不要我们救呢?”
“先生的意思?”庞掌柜端起的酒盏又轻轻放下,问。
长梦叹息一声,摇了摇头,理理思绪,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沉默一会儿,庞掌柜问:“不救,又该如何呢?”
“救,又该如何呢?”长梦直直地看着他,“用这许多的人命去搭救一条人命,莫说不理智,便是高先生也未必同意!他既有赴死之心……”长梦没再说下去;慢慢地拿起酒盏。
庞掌柜哑然,半响道:“只是……九成的把握就这么白白——嗯?什么声?”
寂静的黑暗深处隐约的传来了马匹的踏蹄声与嘶鸣声。那声音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隐隐约约,倘若是在白天恐怕是很难听到的,也只有在这寂静无声的夜晚才能在寂静中感知那声音背后蕴藏的威势。——势若奔雷洪泄。
众人互相看看,眼中都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担忧。长梦快速放下酒盏,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店外,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两眼;庞掌柜几人没有动,都看着长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