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深处,像是有一只凶兽在张牙舞爪地慢慢逼近,冷冽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长梦三两下跃到墙上,也不停顿,又三两下跃到了酒舍的屋顶上,再次看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城门外的官道上,一条长长的火龙奔啸而来;须臾而至,停在了城门外,一时,马鸣惊醒了宋子沉寂的夜,家家户户接二连三的闪起了似被惊吓而显得飘忽的灯火。寂静的黑暗在一片突如其来的吵杂声中又寂静地从宋子慢慢退却、隐藏;狗不知发生了什么或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发出的吠声接连响起。
两日多未开的城门突然大开,那长长的火龙慢慢地进了城,在城门出口前的空地上停下,变作了一个大大的矩阵。摇曳的火光下,是闪耀着寒光的甲胄与兵器,灯火点不亮的黑暗下,马鸣声幽幽传来。
人们不敢出门,趴在院墙上远远地观望着,或是只在家中悄悄地打开点儿窗户偷看。
一人策马而去,直奔县令府;在半途与闻讯赶来的县令一众相遇,互报了来意。
长梦昂首望着漆黑的夜空,叹息了一声,随后从屋顶上直接跳到了地上,轻轻一声响后,提步走进了店内。
“秦兵?”庞掌柜问。他们几人一直坐着没有出来。
“是;铁骑,应有三千;由郡尉率领。”长梦走过去,叹息了一声,坐下。
庞掌柜扭回头闭上了眼,叹息声竟是在微微颤抖。三伙计呆了一下,又都失望地低下了头。
长梦端起一盏酒一口饮尽,重重地将酒盏拍在桌上,深吸一口气,道:“看来真是无望了!”
庞掌柜睁开眼摇了摇头,又一声叹息,随后对那酒保道:“小阮,你去一趟吧;就说行动暂时取消,让兄弟们先隐藏到附近的山林里去。”
酒保小阮领话,起身快速离去。
庞掌柜等人相互看看,皆叹息一声,平复了下心情,起身到门外洋装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长梦却是一人回了屋内。昏暗的灯火照着他的身影,又多了一份萧瑟之意。
县令与那郡尉汇合,寒暄几句,又不知那县令对郡尉说了些什么,只见郡尉分出两千铁骑出了城,将这不大的宋子小城围成了个铁桶一般。县令这才带着郡尉与一众兵士去往高渐离之前的藏身处。另一边,县尉又折身回去调兵遣将,准备辅助郡尉办公。待县尉带着两百兵士与郡尉等汇合后,由一千铁骑带领着地方兵,分成一百队,如浪潮涌动般一波接着一波的搜查。五十个队以这里为中心,开始向四周逐步搜查;另五十个队则是从四面包围了宋子,然后向这里一步一步的搜查。
宋子,彻底陷入了不眠之夜。
这种彻底是不间断的,前拨秦兵刚走不久,后拨就又来了,远比之前两天的搜查严密;而且,蛮横得很。民众因些许怠慢而被拳打脚踢,并不是一两家的事儿,甚至差点就变成了高渐离的同党。
粗暴而紧密的敲门声响起,像是告丧的人来了。
“来了来了;谁呀?!”酒保小阮一只手胡乱地往身上披了件布衫,另一只手掌着一盏灯,不满地从居室出来去开店门。秦兵的搜查既严又细,因而进展缓慢。庞掌柜待小阮回来后,便令众人早早休息了。敲门声响起后,他被厨子一脚踹下了炕使去开门。因猜出是秦兵,虽做出一副不满之样,却也不敢多有怠慢。
此时,天已有了亮光。
小阮嘴里还在抱怨着,打开门显然被吓了一跳的样子,使灯火向前照了照又慌忙收回,做出一副谄媚的样子。一队十二人的秦兵举着火把分两列堵在酒舍的门外,也将冷清的街道拦腰截断。火把飘摇的光照映着他们阴晴不定的脸,铁与血的气息仿佛在他们的背后纠缠。敲门的是两个地方兵,他俩身后的十人却是骑着战马,身着轻甲,手持劲弩,腰悬长剑,带着沧桑之气;小阮知道,他们是真正上过战场的,跟这两个拿着长矛的地方兵不一样,他讨好地笑颜更深刻了。
小城内的吵闹,似乎随着这门的打开、似乎随着门口这些秦兵的到来,而更加的深刻激烈了。这是之前在屋内所不曾体会到的。
“掌柜的呢?”带头的秦兵下了战马快步上前挤开小阮进入酒舍,一双鹰眼搜索着,问。他的身后紧跟着拥进五个骑兵和两个领路的地方兵,另四个骑兵却是策马守在了酒舍外,一双双眼睛不停地向四周扫视着。
“时候尚早,这不还没起来吗?”小阮并不恼怒,抢两步跟上,笑着脸说。
“搜!”带头秦兵一挥手,身后众秦兵一哄而上,粗暴地搜查着小酒舍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
“别呀,官爷!这大半夜的,有啥事咱坐下来说,小人这就给您各位准备酒菜!”
“叫主事的人出来!”带头的秦兵毫不理会他的谄媚。
“什么事啊?大半夜的!”庞掌柜光着膀子揉着眼打着哈欠开门走了出来。“哟,官爷!稀客稀客!您坐您坐!小人是这儿的掌柜的,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小阮快给官爷们倒茶水,再准备些酒菜!”庞掌柜三步并两步地闪到带头秦兵跟前,点头哈腰地要招待秦兵,身上裸露的肥肉在不停地颤抖着。
“别费功夫!你这有多少伙计?客人有多少?都唤出来!”带头秦兵看眼小阮,“你站这儿别动!”
还未容庞掌柜说话,几个秦兵便将长梦与另两个伙计撵了出来。
“就这些伙计,没有客人;”庞掌柜指着道,“这是小店的琴师,这是厨子,这是打杂的,这是酒保。”
“琴师?想来贵店生意很是兴隆吧!”带头秦兵一一扫过众人,最后目光落在长梦身上,质疑道。他的眼却暗暗留意着庞掌柜的变化。
庞掌柜笑脸不变,挠了挠头,卖傻道:“哪里好了?祖传的基业,至今还有多年的债没有还清呢!——哦!这是小人远方亲戚,前来投奔小人的!小店哪里请得起什么正经琴师呢?”庞掌柜又像是突然醒转,指着长梦讪笑道。
“远方亲戚?”秦兵冷哼一声,“怎么个远方?!”
“卫国人氏。”长梦淡淡地道。庞掌柜收回手,对秦兵连连点头称是。
秦兵一听卫国二字,脸色缓了不少,又问道:“可还有亲眷?”
“都死了。”长梦面色不变。秦兵露出几分思索之色;长梦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悲怜,不由心中又是一动。
“官爷莫怪;您知道的,他们琴师都是这副臭模样!”庞掌柜在一旁谄媚打诨。
带头秦兵不禁又多看了长梦两眼,没有在意其他,道:“来此多久了?”
“俩月有余!”庞掌柜将他多年磨练出的谄媚技巧在秦兵面前卖弄得十足。
带头秦兵瞥他一眼,露出几分思索之色;又叫秦兵搜查了一遍,并无所获,问:“可有后院?”
“有,有;这里!”庞掌柜忙走过去开了后门。秦兵一拥而入;带头秦兵看了长梦等人一眼,举着火把,提步进了后院。
空空荡荡的后院并没有什么可搜寻之处,秦兵们左右翻翻后,等待着命令。
“那是货仓?!”带头秦兵指着院中唯一一间小屋,问。
“是是是!”庞掌柜小跑过去,伸手推开了货仓的破门,转过身冲秦兵笑个不停。
带头秦兵又扭身看了一眼店内的长梦等人,带人走进了货仓。庞掌柜跟在一旁,听候着。
带头秦兵站在门口,使火把往上下左右照着看了看;秦兵们举着火把翻桌倒椅的仔细地搜查着这间拥挤却通亮的仓库。
天地间亮了些,有清风拂过,带着远方的清香,有鸡鸣响起,混杂在远方的吵闹声中。
“一间破旧货仓,为何打扫得如此干净?!”带头秦兵转身问庞掌柜,顺势将火把举到他跟前,双眼死死地盯着他那被火光感染得发红发烫的脸。
庞掌柜语结,似乎是被吓得,肥肉横生的脸憋得通红;身子竟也在微微地打着颤儿,一身横肉从上到下如波浪般涌动着,令人看了好生厌恶。
“说!”带头秦兵大喝一声,同时将脸贴近他。
庞掌柜吓得一哆嗦跌倒在地,颤声道:“小的见他们每天闲得慌,就规定隔几天打扫一次后院和货仓——因为小店生意着实不好,还养活了这许多人……”
带头秦兵盯他几眼,略微沉吟,转身进了货仓,缓步观察着四周;庞掌柜忙连爬带滚地起来,又跟在后面。
“近日在宋子捉到一叛逆同伙,你可知道?”转了一圈没什么发现,秦兵停下身,问身后的庞掌柜。
“小的知道!小的知道!”
“你如何看待此事?”秦兵依然没有回头,却暗暗留意着他的颜色。
“这是好事!如今天下一统,不分你我,不……”
秦兵眼睛一亮,转过身看着他:“难得阁下竟有这般见识!”
“是是是!”庞掌柜把腰弯得更低了,似乎秦兵的话对他很受用。
“若发现有可疑之人,立即通报!”秦兵面色一变,“知道了吗?!”
“是是是!”
秦兵一拥离去,庞掌柜感受着身上湿漉漉的寒冷,站在原地久久不曾动。这些秦兵确实要比之前的厉害。
附近再次响起方才那熟悉的声音,庞掌柜只觉心底悄无声息地升起一股寒意,身子竟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机灵。一看天色已不早,自嘲地笑了笑,便回去使伙计们打起精神,收拾收拾这似要摇摇欲坠的安身之所。
这一白天,同福酒家好似都在忙着应付那不断前来搜查的秦兵。众人的神色早已是疲惫不堪了,只是内心呢?怕不是多出了几分心灰意冷的感觉罢!
夜色降临,带着几分寒意,那令人惶恐的吵闹,已渐渐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