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虽一统天下,然六国之人无时无刻不在想光复故国的荣耀。因为他们不是秦人,他们是楚人,是燕人,是赵人……他们无法在秦人的统治下感受到归属,他们无法忘记生在故国的荣耀,他们无法忍受供奉先祖的宗庙被拆毁后,转而只供奉起了秦人的宗庙。
然亡秦非一国之残力所能为。是以有曾经的六国的残存的贵族应邀汇聚于此,共谋大业;欲以凡几之力扭转时代之潮流,光复故国。
这些贵族们也都各自在暗中紧锣密鼓的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欲图在秦一统天下分封诸侯后有些作为。却不料嬴政废诸侯而分天下三十六郡;现在便都有些茫然无措了。
而今欲亡秦则先亡嬴政,嬴政亡,秦亡之半数,则天下乱而诸侯再起,则可亡秦。这或许是以同福会弱小的力量唯一可以覆秦成功的办法。只是,要杀掉这个有能力吞并六国的霸主,又谈何容易?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秦还未灭,这些曾经的六国贵族们,便早已商议好了秦亡后天下的划分。以往各国领地可以不变,只是秦卫二国如何划分?据说在这一点上,他们曾经争吵了很久一段时间,甚至众人差一点就各奔东西了。
秦是必须要亡的,秦人更必须一个也不能留!他们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意识到了内心深处的惶恐害怕。但是,秦国的领地及种种该如何划分?毕竟有的国家距秦国那么远,在那里分一片领地治理的话,与鸡肋又有何差异?
这些都是长梦最近私下听高渐离所说的。这二人本就是无话不谈的,而今高渐离更是将长梦视作了当今世上的唯一的知己了。
长梦来宋子快有三个月了,就势在庞掌柜的小酒舍那儿作起了助酒客雅兴的琴师,借此隐藏身份。人问道,便言是庞掌柜的远方亲戚。然期间大会小会参与不下二十余次,却至今没有做出什么举措;众人颇有良策,但终究不肯有具体的实质性的行动,便是刚被灭国不久的齐国两位贵族,也渐渐消失了锐气。——终是体会到了高渐离的心情,无可奈何,却又进退两难。
这是他来之前没有料想到的。
一日夜会,高渐离因同福会发展谋划之事与诸人商议不合,激烈争吵致不欢而散。次日心中烦闷依旧,遂秘邀长梦外出。
二人出得城外,游走于山水间。至午,高觉累,与长梦止于高山悬崖,饮酒长谈。
“炎炎夏日,烈阳当头。你看那些民众,仍于田间劳作,未敢归家,”高渐离将酒饮尽,“先生可知缘何?”
长梦将其酒盏斟满,道:“天下虽初定,然秦国之徭役赋税却未减分毫,转眼秋至,安敢归家?”
“民所愿之?”
“定然不是!”长梦笑道,透出几许无奈之意。
“这大概就是你我要覆秦的目的了吧!”高渐离又将酒饮尽。
长梦叹息:“却苦无良策!”
二人沉默,连饮数盏。
“昨夜会上所议同福会发展之事,先生怎未说一句话?不知先生如何看待?”高渐离慢慢放下酒盏,望着远方,静静地问道。
“如先生所说,刺杀嬴政或可为破解当前之困局之最有效之手段;而其他人所说,六国依旧暗中徐徐图谋发展势力,直到有朝一日能覆灭秦贼,却也是一种稳妥之手段。”
“难怪先生昨夜一言不发!”高渐离笑了。“先生可知他们为何作如此想法?”
长梦顿了顿,道:“若真如他们所言,秦灭后,六国依旧有能力夺回之前的领地;反之,则天下诸侯并起,最终谁人称霸,尚未可知!——却怕徒给他人做了嫁衣!”
高渐离大笑;连饮三盏酒,道:“嬴政又岂会给他们如此机会!可笑一群鼠辈!难相与谋!”
长梦看着他的样子,欲言又止。以他心中所想,却是更认同六国贵族们的想法。如此,民众们则可少受些战乱之苦;否则,战乱刚停又起不说,而天下诸侯并起,一片混战之局,竟又不知要有多少人家支离破碎!只是不知六国复国之后会不会相互再起兵革?想到而今天下之势,他觉得极有可能;不禁一叹,嬴政倒是开了个好头。——这如画江山竟不知有多少人的血骨填葬于其中!
这时,他竟又觉得而今天下之势未必不是一个很好的局面;只是一想到嬴政所作所为却又觉得覆秦是件极有必要的事了;可是,嬴政死了,六国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嬴政?
长梦哑然失笑,觉得自己想得远了;随即又觉得必须要想透彻了,——覆秦不就是为了那些生活在苦难中的民众么?
“先生可听闻过荆卿走时所歌?”高渐离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望着远方出神;回过神来问。
“略闻一二。”长梦道。
“想是不曾听闻全部。”高渐离笑着取出筑来,“待我唱予先生听。”说罢击起筑来。长梦将二人酒盏又斟满,放下酒坛,神色间露出几许感伤,抬起头望向远方,耳边只听高渐离唱到:
凛冽的北风吹,六国的魂不归。
咸阳城外戚索索,多少血肉与筑之。
我有赤心报家国,愚人愚人,我也作愚人。
天下几何大?秦贼何德足?
累累尸山血海兮,暮色残阳,铁骑又过一城河。
宝剑埋没锋染锈,欲之将光滔血兮。
壮士之行何所为?此功成败身亦折!
视尔等若不堪,今我荆轲是为雄。
侠士一怒兮,血五步,救万万。
救万万兮,千载青史颂吾名!
万载后人咏叹兮,叹兮叹兮,我把七尺孤送往。
茫茫苍天换功成,功不成兮泪拭狂!
啊哈!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歌毕,筑音幽幽而息。高渐离大恸,取酒狂饮。
盛夏的最后时日,秋的气息已悄悄传来。
长梦黯然,回头看向高渐离,道:“难道庆卿刺秦时便已知晓六国都会灭亡吗?”
“是的;他已经看出如此下去六国必将一一灭亡,是以才要前去刺秦。”高渐离一叹,止了悲泣。
“在下愚昧!当时只以为是秦国因赵国背约而使兵革,虽大军压燕国境,想必不会进犯;还曾力劝庆卿莫要弄巧成拙,授秦国以口实,反害了燕国!不曾想嬴政竟有如此狼子之野心!”长梦捶胸顿足,不能自已,“可惜,庆卿信中并未于某说清利害。不然,某必不踌躇!”
“先生糊涂!古来强国欺弱小,哪个没有三分借口?何况如此密事,荆卿如何敢在信中多说一个字?”高渐离摇头,闭着眼一仰脖喝了一盏酒,又倒满:“可惜荆卿仁义之心,当时没有即下杀手,反被那嬴政所害!”一仰脖,酒又下了肚。
长梦愈加黯然,看着高渐离喝酒,自己却无心下口,道:“枉我为庆卿知己,却连这也猜想不到!唉!若是在下当时能一同前往……”
“莫论此事!莫论此事!且只饮酒,此事休提!”高渐离摆摆手,端起酒盏敬长梦。
长梦随从,只好不提;虽酒来义往,却心不在焉。
一顿酒罢,二人皆已半醉。
高渐离扔掉酒盏,踢翻酒坛,摇晃起身,指着山下的远方,道:“你看他们,这样一代一代的延续下去,图的是什么?更好的明天?子孙的幸福?还是生来就所迫?”
“或许,你因该说‘我们’。我们这样一代一代的延续下去,为的是什么?”长梦起身,同高渐离并肩站在山崖边上,“生来所迫,说得妙!”
“有区别吗?我要的只是一个答案。”高渐离扭头问。
“有答案吗?你看这脚下的蝼蚁,一代一代的延续下去,他们为的什么?他们知道吗?我们在乎过吗?”长梦看了他一眼,看向远方:“或许我们会藐视他们,其实我们跟他们一样。同是天地间的存在,其实是不分高低贵贱的。”
“同是天地间的存在,其实是不分高低贵贱的。”高渐离喃喃,“荆轲好像也这样说过。可是这多像卑贱之人对贵族的抱怨啊!虽说有理,可道理本就是在人世间行不通的!”
“先生何须如此说?”
“哈哈!也只有那些没有权势的人才会想着去讲什么道理!”不知是酒的激发还是内心积压过重,高渐离的样子竟有几分偏激;这不似他平时的样子。
“但,——终究是讲理的人多。”
热风拂过,花草不安分地摇动起来。天空有一两声雁鸣传来,却看不着雁的影儿。
“你的意思我也明白,可是这些年来我也深有体会。”高渐离看着他,随后又看向了远方,缓缓地道:“若真可如此,我们又何须千方百计的要覆秦,世间又怎会是这个样子?”
长梦一叹,没有回话。以他们自己的说法,覆秦的理由,或许正是这。
“我一直在想,六国民众何其之多,为何不一起起来反抗暴秦呢?难道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家园吗?难道他们就没有因为这场毫无道理可言的战乱而失去亲人朋友吗?难道他们不在乎这些吗?”高渐离的两道眉毛缓缓皱了起来,双眼也显得迷离了。
“他们,”长梦的视线转移到了山下田间里的那些黔首的身上,“他们其实要的很简单。他们不是不痛,他们已经习惯了,他们只是不想再继续失去原本就不多的拥有。——你想哪!失去了丈夫的女人,还会想失去她的孩子么?”
“自己不去争取岂不失去的更多?!”
“安稳度日与颠沛流离,先生觉得他们会选择哪个?如果他们都会拼死反抗,也就不用我们了。”长梦收回目光看着高渐离,“或许对他们来说,由谁统治这个国家,都是一样的。”
“可叹世人之眼光,竟如此浅短!”
“民众,我们,嬴政,六国贵族;每个人的所求都是一样的。所以……所以才会有而今的局面。”长梦再次把目光放向远方。
“一样?”高渐离疑惑地看着他。
“都是为了自己所认为的好、所认为的对呀!”
高渐离哑然失笑,前仰后合,半响,道:“我等苦心,却又有谁能知晓?!”
长梦看着远方,面上稍稍露出了一丝笑容。却饱含了七分苦涩三分无奈。
“我们终究是跟他们不一样的,否则荆轲就不会明知必死也要去刺杀嬴政了。倒是他们,只是单单想要光复故国,可笑却连赴死之心也无!同福会,大概也就是十几个人的同福罢!”高渐离竟有了几丝疯癫之态,说到最后却又不禁黯然失色。
长梦心中一动,脱口而出:“或许有朝一日会的。”
“天地同福?能吗?”高渐离轻笑。
“是;天地同福,万物同盟。会的。”长梦心中的那丝希望愈重。没来由的。
“先生之意?”高渐离的话音忽有些不对。
太阳躲到了一片云的身后,留下一片阴影在这里,炎热的气温好似一下子凉了许多。
长梦摇头叹息,未接话茬。
“人生难百年,生来所为何?”高渐离扭回头,看看田间劳作的百姓以及远方城中隐约的人们,喃喃道。他本是有件事要说的,但看此情景,他犹豫了。“总得有人要去做啊!”他又莫名其妙地低声喃喃了一句。
“生来,其实是为了更好的活下去。”长梦一顿,道:“上苍赋予我们生老病死的同时,也赋予了我们爱恨情仇。——还有理想抱负。”
太阳又悄悄地出来了,他的炽热再次笼罩了这里。
“就如秦始皇?”高渐离在意的是他说的前一句话。
“是;或许我们都一样。”长梦忽然有种开悟的感觉。
“不,不一样!我们是在抗争!”高渐离出奇的坚决,并且一跺脚指着脚下或反击或慌乱的蝼蚁,道:“我们跟他们一样,我们是在受到无理的伤害后作出的抗争!”长梦看着蝼蚁,目光闪烁,没有再作辩解。
二人站在崖边望着远方,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像是各有万千思绪不知要飘向何方。风,徐徐吹动了他们的衣衫、发丝。有了萧瑟气息的空气被风带着四处流走。
日渐西沉,二人下山离去;回了城,各安归处。
半路上,高渐离突然的几句话教长梦的心登时沉重下来。他说,那日风紧雪急,他在易水河畔又等了许久也不见先生来,留下这歌,便离去了;他说得对,嬴政意图染指天下,这天下只能有一个秦国存在,而今果然是验证了;所以当时他没有任何犹豫。长梦知道这事,可是当高渐离当面告诉他时,那哀婉的语气,竟让他连自责的话也说不出口。仿佛那山上的筑声与歌声,又回到了他耳边。
高渐离归其住处,恰见主人招客于宴会之上。客兴起,击筑而歌。高渐离闻之半响,忽长叹一声,出言指点;客人惊而问其名;高渐离坦言,退去更容貌。主人恐其拖累,使人匿去告官。渐离归,坐堂前击筑而歌,乃歌荆轲所歌。闻者无不垂泪涕泣。歌毕,秦兵闯入,将离带走。离不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