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轻响,那扇木门又被拉开。却是庞掌柜回来了,只见他手里还拿着一卷有了年月的尺牍。庞掌柜走到长梦身边站住,行了一礼,随后又上前将尺牍依次递于诸人观看,并指点着其中要点。众人看完不禁长叹一声,纷纷起身对长梦行礼。原先心中的不满与惊恐,也都平息了半数。
高渐离看完那尺牍上的内容却没有起来,见众人行礼倒是冷哼了一声。众人被他这一哼不禁有些尴尬。
长梦心中一动,却没有表示;亦郑重地一一还了礼。
庞掌柜走到长梦跟前,双手郑重地将尺牍呈上,道:“荆轲先生刺秦前曾对燕太子丹言:‘若长梦先生来找我,便说我已先去了;万万要留住先生先在燕国等候,若我失败,先生有意,再去’。这是当时太子丹殿下要我记下的。只是我等在燕国等候许久,却不见先生来;直到荆轲先生刺秦失败后,在下才被派遣到这里图谋。——却也因此得以苟活!想当年众多的门客,今已只剩在下与高先生二人了!”
“多谢!”长梦郑重地接过,看了几眼,忽地一叹:“在下当时在燕国稍一打听,知晓庆卿已不在燕国,心下料想先生定是等我不见,便先行离去了;在下心中担忧,便赶紧追了去。哪知——唉,还是迟了。”
众人闻言,多有劝慰。庞掌柜接过长梦递来的尺牍,宽慰两句,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在下到这里后,庞老也曾问过在下,因在下与先生也未曾谋面,又恐将祸事牵扯到先生,便未敢透露先生行踪。后书信来往中,先生表愿无覆秦之意,在下便将此事压在了心底。”高渐离突然道,起身拱手:“而今愿来,在下甚喜!荆轲之仇,已可得报;暴秦之行,亦可终止!”言毕,深深一礼。
“且慢!”芈宇突然又伸手阻止。
“何事?!”高渐离不禁深深皱紧了双眉,扭头看着他。
“先生说,与长梦先生未曾谋过面,那我等怎知此人是否为冒充?”芈宇看着高渐离,很平和地说道。诸人闻言一惊,悄悄低语中透露出附和之意。
高渐离一愣,随后看向长梦:“先生?……”
长梦一笑,点点头;拿起琴匣打开,取出瑶琴放在匣盖上,又从隔层里取出一柄宝剑,拔出,向众人展示。
——一柄三尺青锋!
高渐离一喜,快步走来,双手接过宝剑,细细盯看、抚摸半响,忽仰头大笑出来,眼角却不禁流下两行热泪。
“可是荆轲先生生前佩带的宝剑?!”庞掌柜站起身来吃惊不已地问道。长梦看着他笑着点了点头,脸上却忍不住闪过一丝黯然之色。庞掌柜点点头,又慢慢地坐下,双眼却紧紧盯着那柄宝剑。
“荆卿刺秦前,自知此去无回,便将这珍爱的宝剑藏在了燕国的一处密地,又将这密地只告知了我与先生。我曾因种种原因,未能取得宝剑;此番来前,便特意恳请先生多费些周折,将这宝剑带来。”高渐离顿了顿,看眼众人:“其实你们想到的,我又如何想不到?我二人亦唯恐来往的信件被人劫了去,暴露我二人身份,是以来往信中所书皆是大费周章之密语。你们也且宽心,这总堂所在密地我并未在信中写出,先生能寻到此地,实属先生之智勇!”
长梦蹲下身子,从琴匣的隔层里又取出一柄三尺青峰;又将瑶琴放入了琴匣,合好匣盖,立在身侧,左手拿着剑,静静地听着。
“好算计!只是先生为何不早知会与我们知晓,何犯有这么一场误会?”李今抚掌,道。这人却是那曾经韩国的贵族。
“既是一场误会就莫要计较了!只是既然先生也是来共商覆秦大计的,却不知先生欲如何瓜分天下?”与芈宇相邻一座的一人忽问道。这人也是楚国贵族,名号麻启。
高渐离冷哼两声,正要冷言几句却被这人打断。
长梦一愣,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先生没来之前,我等便已商量好秦灭之后,这天下该如何划分。而今先生来了,不免又要重新划分了。”又一人淡淡地说道。话里之意,也让在场他人有些坐立不住。
“是啊,这事要好好斟酌斟酌。毕竟以往同福会若有六国贵族的新成员加入,必须要细细审核通过之后,才由同福会邀请来此共商大计。”一人接话道。看样子是这里的所谓的老成员了。“不知先生代表的是卫国,还是?……”
长梦这才明白其中的意思,冷笑之余不免有些失望,但还是开口道:“如阁下所言,在下并非是六国贵族,来这里亦与卫国毫无相干,其中目的各位也都知晓了,至于天下如何划分……”再次环视了眼众人,“在下不才,不敢参与如此伟业。”
诸人一愣,随即大喜。
“此话当真!?”一人忽问。
长梦冷笑两声,扭头看向了别处。
那人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作揖道:“先生才情智慧,非我等凡俗可比,实乃荆轲好友!”
庞掌柜看着众人如此,暗暗摇头叹息,起身道:“如此做也是为了避免秦灭之后,大家因领地问题自相残杀,倒是教先生见笑了。”长梦连道两声“岂敢”;却见那位庞掌柜又走到高渐离身旁,对高渐离道:“先生可否将此剑予在下看看?”
高渐离没有说话,双手将剑递了过去。庞掌柜郑重地使双手接过,翻来覆去地细细看了两遍,不由又拔出了宝剑,伸手抚摸了下剑身,欣慰地点点头,道:“正是!正是先生生前所佩带之剑!”宝剑归鞘,庞掌柜环顾了下四周,又对长梦与高渐离道:“可否将这宝剑同荆轲先生的灵位供奉在一起?”二人对视一眼,皆缓缓点了点头。庞掌柜喜形于色,连连称赞,捧着宝剑转身快步走向正座。
只见在两列众人之上,另设有一张青铜案几,离他人稍远些,案上之物与他人相同,却无人坐在那里;案几两尺后是一张红木供桌,上面摆放着一块黑木牌位,上书“荆卿之灵位”五个朱红字体,两旁各有长明灯一盏,除此再无他物;供桌后是粉饰过的宽三丈高两丈的石屏,与他人背后的“空空如也”不同。石屏后又是极大的空间,却被遮住,不能看到后边是什么。看来荆轲在这里的地位很高,或说是在人们的心中。
庞掌柜走过去却没有停,又转身向左走去,竟是绕到了那石屏后面,片刻后传出几许轻微的响动。长梦不知其意,微微皱了皱眉,却听一旁高渐离轻声道:“庞老大概是拿托架去了,这人倒是真心的不错。”长梦扭头看去,见高渐离笑了一下,遂也露出几许微笑;再扭回头时,却见那位庞掌柜走了出来,手里果然拿着一件小的黑木托架。
“先生看着老了许多罢?”长梦看着庞掌柜的动作,轻声道。
高渐离叹息一声,道:“六年了,高某无时无刻不是寝食难安!”
“在下又何尝不是?”
庞掌柜走到案几前,放下托架,双手捧着宝剑拜了四拜,弓腰拿起托架又绕过案几走到了供桌前,将托架轻轻放在了灵牌后,又将宝剑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托架上,退后到案几前,又拜了四拜。庞掌柜盯着灵牌轻轻叹息一声,随后缓缓转身向前两步,站定,看看两侧众人,沉吟半响,对长梦作揖,道:“长梦先生既为荆轲先生生前好友,同福会必奉为上宾!请先生入座!”说罢做了个“恭请”的手势。看那意思,竟是要长梦坐他的那处位置。
“且慢!”长梦伸手阻止,“在下虽无意划分天下,却有一事想要知晓。敢问秦灭以后,卫国当如何?”
众人一愣,卫国因依附了秦国而未被灭国;但若要细细说来,众人心中不免有些恨意。
庞掌柜轻咳一声,斩钉截铁道:“荆轲先生乃卫国人氏,因我燕国而死,燕国若有日后,必不与卫国为难!”
众人看眼庞掌柜,心中暗暗叹息一声。之前商议划分领地时,这人就代燕国如此表示,当时就搞得他们好没面子。只是虽有不同异议,当下如何能对此人表示出来?不然日后该当如何相处?
“赵国只取赵地!”
“齐人非秦人,无吞并天下之心!”
“我楚国自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
五国都一一表了态,只是神色却多少有些不屑。
“甚好!”长梦抚须,“如此就多谢各位了!”
“呵呵;我等一直仰慕荆轲先生之英雄无双,却不能有幸拜识,甚是遗憾!今闻先生之技与英雄无异乎,不知可否令我等开开眼界?”楚国的麻启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起身拱手道。
长梦看了这人两眼,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人是什么意思。不光是他,想必在场诸人也都想掂量掂量自己到底几斤几两,这倒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儿。长梦想着,转身对高渐离道:“还请先生先回座。”
高渐离点点头,转身回了座。庞掌柜没动,一双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在场十三人皆盯着长梦,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就连那远处供桌上的灵牌与宝剑,似乎也在沉默中闪烁着莫名的光彩。场中一片寂静。
今日参加夜会的人较往常多了六人,但都是六国之人,也是各国在同福会主要的负责人。依据同福会规定,每国最多只能有两人到此地参加夜会,只是燕国稍稍不同,除了庞掌柜与另一主要负责人,还有高渐离;但高渐离并不像他们一样在会里担负些什么职责,据说是他自己不要,而且他日常居住之所,也只有他一个人是同福会的人。而今倒是这位不速之客却非六国之人,只是此人有荆轲与高渐离担保,众人多少也不便决断些什么,所以倒要先看看这人的手段如何。
“诸位且看!”长梦施礼完毕,抽出宝剑舞了起来。他这柄剑与荆轲那把,无论是宝剑还是剑鞘,都有三分相似。
“此是‘长虹贯日’!
“此是‘彗星袭月’!
“此是‘苍鹰击殿’!
“此是‘血溅五步’!
“此是怒火焚江山!”
只见场中那人招式接连不停,连连变化,左右腾挪,流畅舒意,疾如风,稳如山,迅猛如雷,变化似水……;并不见有丝毫疲累不适之感。众人更看得目眩神迷,情不自已。
“呔!力出七分留三分;留三分,是余地,也是变化!”他之剑道精义在他这最后一句话中表露无疑。
舞毕,收剑挺身。
好一柄宝剑!好一身气势!
其声若龙吟似凤鸣,恍若一道雷电当头劈下;其势若山崩似洪泄,恍若天崩地裂万物遭劫!
众人大喜,赞口不绝,再无轻视之意;遂再添一张长案,送上美酒佳肴,邀长梦入座,把酒长谈。至黎明,方道别各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