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建在地下的宫殿,当中跪坐着十数人。有奴仆往来伺候,送上酒肉果品等物;一应事宜周全后,又都隐去。
“今天晌午,小店内来了位琴师,并在小店住了下来。”说话的俨然就是那位同福酒家的掌柜,他入座后看着众人,说。“看样子非是寒酸之辈,且又面生得很,不像哪位传闻中的琴师,但弹的是一手好琴!”这掌柜点到为止,看着众人不再多说。也解释了自己迟到之因。
谁又能想得到,在宋子这座小县城的地下竟隐藏着这么大的一座富丽堂皇的地宫;而在这间小酒馆的地下,竟又隐藏着一条可以通向这么大的一处富丽堂皇的地宫的通道。是的,地宫的富丽堂皇是在宋子看不到的。若非要寻找,或许是咸阳城外还在建造的宫殿,或是那早已破灭的六国王室贵族之地,可以寻到一丝残缺的印记。并且,它赋有一种高贵之气,一种让人快要想不起来但一想起来就心痛的高贵之气。
彰显出这种贵气的并不仅仅是这座地宫的种种讲究,还有那跪坐在十数张青铜案旁的衣着华丽、举止高雅之人。桌上摆设的铜鼎、酒鐏等等,一律依照六国的传统。若有人贸然闯入,定以为是六国君王及王公在此私下聚会之所。却非如此,六国若早有如此聚会,想必六国也就不会一一覆灭了罢!
在座衣着华丽的诸人皆皱眉思忖,随后又面面相觑,摇了摇头。唯有一人,低沉而又随意的双眼忽光亮了一下,却再没有任何表示。这人浑身透着一股懒意,像是还没有睡醒。他那破旧的布衣上缠绕不去的酒气,总是让众人不禁深深皱起了眉头,还有他那没有一点礼乐之教的随意。只是在场诸人知道,他刚来时却不是这样的。
“琴师?莫不只是路过此处?庞掌柜可知他是哪里人?”一人捧酒相问,说完一饮而尽。
“观其言谈及服饰,倒像久居秦国人士。”这位庞掌柜拱手应了,又看着众人,“诸位虽然没有经营酒舍,但也知晓在下的酒舍是个什么去处。平日也只有些自己人在那里充当酒客,此番来了个生人要住宿,虽说只住一日,但这日子赶得却有些巧了。”
“庞老的意思是?”
“我怕今晚有什么事情发生,”庞掌柜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酒鐏,“来时虽说已教小阮他们暗中照看,现在说来倒还是有些担忧。”
“莫要弄巧成拙,反被那人察觉什么。”
“庞老办事,应当无碍。”
“嘶!难道?……”有人一惊,看着众人:“可有咸阳那边异常的消息?”
“正要说此事;昨日来信,一切无恙。”一人接话道。
“纵然此人不简单,量他一人也翻不出什么大浪,且明日看看再说。”又一人扶须说道。
“这且不提。诸位,而今六国尽亡,秦初并天下,大势已成;我等复国之望,又远一分!”一人摇头叹息,面露悲切。“这许多天已过去了,诸位可想出什么良策没有?”
众人沉默,面生凄然。在秦军攻无不克的势头下,最后一个反抗的齐国也在不久前灭亡了。而今地宫阴暗的角落里,还堆放着他们之前暗中悼念时所穿戴的白衣冠呢!
“唉!即使当时我等全力相助,齐国也万难……”
“天地同福兮恩怨散,大道乾元哉万世传!”突如其来的声音从地宫的一扇木门后传来。这扇木门后的通道的主要去处,正是那位庞掌柜的小酒舍。
“何人!?”有人惊呼。
众人惊疑不定地看了看那位庞掌柜,随后都看向那扇木门,他们已经做好了随时撤走的准备,倘若有莫大危险的话;唯有那个衣衫破烂的醉汉,反倒双目炯炯地坐直了起来,静静地看着那里。
一声轻响,沉重的木门被拉开。众人竟有种圈养野兽的牢笼被突然打开的错觉,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他们的心底仍旧不住发寒。
地宫内的灯火照了进去,人们看到了来人。却不知怎么,不算远的距离竟无法看清那人。
庞掌柜一惊,暗道不好,自己留下的人想来是遭了毒手。
那人反手关了门,四平八稳地走下门口的台阶,一边打量着地宫一边向前走着。只见地宫所处空间极大,长宽皆为十丈左右,高有三丈,却并未有柱子作支撑,只在四个角落各放有一尊巨大的铜鼎,里面香烟袅袅;墙壁及顶上皆按王宫样式粉饰,便是脚下铺的地砖,也与王宫所用无分毫之差;在三面墙壁上共有六扇厚重的木门,另一面墙壁有巨大的石屏阻挡,并不能看得具体,木门之后想必又是通往不知名处的密道;墙壁上一盏接着一盏镶嵌的油灯,缓缓跳动着火焰,但这些火焰并不能驱散整个地宫的黑暗,相反将这地宫映衬得有种阴森见不得光的感觉;正中央处是一块大大的厚毯,毯上设有十数张青铜案几,正座一张背靠石屏,偏座两列背后无物,偏座皆有人跪坐在那里,案上铜鼎、酒具等物一应俱全,每个人的身侧六尺外都有数根木桩高高支起的火盆,正座那里却是一侧支着一只;火盆里面的灯油与数根粗大灯芯结合后燃烧出的熊熊火光将这一片照映得异常明亮。那人一阵惊叹,却又微微皱起了眉头,走了七八步,驻足看了眼众人,放下琴匣拱手:“不知哪位是高渐离先生?”
众人这才借着明亮的灯火看清了来人,表现各异;闻言又都不由看向了在座那唯一穿着破烂之人。
“阁下是长梦?”高渐离未理会他人,缓缓地起身,郑重地拱手道;一扫方才的颓废之色。而他的目光从那人一出现,便再未离开他分毫。
“正是!”
二人相互打量半响,忽皆哈哈大笑起来。其他人看得直皱眉头,都在暗暗提防着。庞掌柜起身,小心地走到那扇木门处拉开门看了看。
“只我一人,你莫要看了。”
庞掌柜不听,暗暗对众人做了个手势,侧身进了门后的通道。起初还能隐约的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再后来就了无声息了。
高渐离看了两眼离去的庞掌柜,回过头来与长梦对视一笑,随后绕过案几,快步向长梦走来。“先生从汉中来?”高渐离停下脚步问道。
“是啊;一路跋山涉水。”长梦慢慢变得严肃起来,扫视了一眼众人,“秦虽初并天下,但统治却越来越稳固了;照此势头下去,再不采取措施恐怕就难上加难了。”
荆轲因要刺杀秦王,好友高渐离亦被燕太子丹奉为上客;荆轲刺杀秦王失败后,高渐离还追随在太子丹身边,直到太子丹被其父斩去首级献于秦军,他才连夜奔逃,避开秦军直奔宋子。而曾与他在太子丹府上作门客的那些人,早已在这些年秦始皇不依不饶的迫害下,一一死去。
凛冽的北风吹,六国的魂不归。
咸阳城外戚索索,多少血肉与铸之。
……
“措施?”高渐离一笑,“来,先生与我同坐,今夜不醉不休!”说着拉起长梦便欲回到自己的座位。
“且慢!”一人忽然起身阻拦,“何不先把身份说清楚了再行入座!”这人曾是那楚国的王室贵族,名号芈宇。
“何事不能先等入座再说,你这岂是待客之道?”高渐离扭头反问。长梦没有说话,暗忖其中玄机。
“同福会成立不易,其中牵扯万千人之身家性命,更有覆秦之大事在肩,岂能不小心行事?”芈宇道。
“我知道你们担心的是什么!”高渐离冷笑两声,“他既已寻来此处,是否为秦国细作,阁下觉得还有用吗?”
十数张案上的铜鼎内发出的沸腾声已不如之前激烈,但仍旧彼此交相呼应着,升腾起的少许热气慢慢消散,在偌大的地宫内飘荡着一股淡淡的肉香。
“无妨,先生先回入座,待在下把事情原委讲清楚,也好令在座诸位稍稍安心。”长梦心中一动,对高渐离说道,随后向前一步对众人拱手。高渐离无奈,只好先行回座。
“敝人长梦,卫国人氏。自幼与庆卿相识,共习击剑,却师承不同。我二人倒是常以剑会友,检验各自所学;虽各有胜负,然还是先生剑技略高一筹。”长梦深深地回忆着,“后先生因在卫国不受赏识,一个人离开那里周游列国去了;我因潜心学技,未能相随。虽说我二人已分开,却常以书信来往,诉说彼此近况。先生一直居无定所,四处游走;后在燕国来信说,在此结识了一位知己,欲长留下来。庆卿如此说,我便知道他这一路走来想是未受到什么赏识,而今有些心灰意冷了罢!而这位知己便是高渐离先生了。”长梦说着看向了低头盯着案几的高渐离。
众人静静地听着;心想,——庆卿?是卫国人对荆轲的称呼罢!这里都叫他荆卿的;却也无所谓了!
高渐离长叹一声,抓起酒鐏一饮而尽;又自满上。
长梦一笑,继续道:“我与高先生因庆卿相识,虽未曾谋面,却也时有书信往来。庆卿与燕太子丹谋刺秦王时,我还曾去信要高先生劝劝他。无奈,还是……唉!”长梦连连摇头叹息。
“这不怪先生,荆卿当时已立下此意,谁也劝不回。”高渐离又拿起酒鳟一饮而尽,“只恨不能与之相随!”
长梦黯然,看了高渐离两眼,又继续道:“庆卿刺秦时,曾邀在下同去。因我二人均是卫国出身,我却恐连累卫国上下,犹豫再三,最终延误了行程。待我最后赶到咸阳时,先生已……”长梦摇头一叹,右手抚了下长须,“我便乘秦兵不备,夺了先生的遗首,一路逃到了汉中;好生安顿了先生的后事,便也就此蛰伏下来。本想为先生复仇,继先生之行,却贪生怕死,顾忌颇多;后想,天下之势大莫如此。与其诸侯连年征战,不若他一国称霸,再而分封诸侯,民众也可不再受那战乱之罪。”
十数尊铜鼎内的沸腾声渐渐小了,只偶尔还有一丝热气飘出,但那浓浓的肉香已不知不觉的充斥满了整个地宫。只是,今晚的六国的贵族们,谁都没有动口。
“那先生而今为何来此?”芈宇问道,他一直在站着听。众人的神色不大好看,长梦话中最后透露的意思与他们一心要光复故国的理念不合。
“也因为这。”长梦看眼那人,又看着众人:“嬴政觉得自己的功德盖过五帝三皇,更名号曰:‘皇帝’,此乃狂妄无知;又废六国文字及种种,独以秦者为尊,此乃对六国上下之侮辱;再者,而今民众并不好过,嬴政更名皇帝,其心却不在民众矣!如此自私自利之人,怎可为天下主!?今天下初定,局势不稳,时机良好;某来此,意欲与诸位共商大计!昔战国七雄,殚精竭力,唯恐落后,相互牵制,虽有战乱,民众却甚是安平!今天下归一者,民众便只听凭秦者,秦一言断生死,民众安能有好?便如之前‘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收天下兵;徙天下豪富十二万户于咸阳’;此不过方才开始。”
众人心下大悦,此言方合己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