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鹿郡·宋子县。原本的赵国之地。有语云:“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秦攻占这里已有数年光景。而今的这里似比以往繁荣了些许;只是这繁荣之下,依稀有战乱刚过的痕迹,在不经意间显现。
那痕迹就像是一道道的伤疤,总叫一些人无法忘记。生在故土,却已非故土之人!想必已是世上最让人痛不能眠的事了罢!
前些日子,因嬴政下诏“收天下之兵”,这里亦未幸免,今方恢复平静不久。朗朗乾坤下,刚更名“黔首”不久的民众们还过着自己那“失而复得”的平淡的日子。好像没有战乱,就没有什么大事能波及到他们的生活;而战乱刚过,他们似乎在痛苦之后更懂得了珍惜。看那城里城外的来来往往的人们,不管他们脸上是否还有痛苦和忧愁,但看他们走路的神态,多已没有了往日的匆忙与拘谨。在他们心中多半想着的是以后的日子罢!
这战乱过后竟是意外的呈现出一种百废待兴的局面。天道的轮回与变化,竟又是意外的相似。
城外的官道上远远地走来一人。一介布衣,然背后却负有一暗红琴匣。老年桐木所制,长有四尺,阔有一尺,厚约半尺。想来是位琴师。但看其走路不急不缓、四平八稳的样子也知道,此人与平民略有不同。
初夏的太阳已逐渐的犯着毒辣,尤其正午前后,竟不能直视。这时,常见的花草树木都已迎来了新生,鸟兽虫鱼也都活泛了起来。
那人目不斜视、泰然自若地走着;于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穿过,进了城。守城兵士因见他是位琴师,神色自若,不疑有他,故未盘问审查。这些士兵也只是挑些可疑鬼祟之人盘查盘查,似每天都有这么多的人进出城门,他们又哪里盘查的过来?何况最近也无大事发生,他们也乐得消闲。那人驻足片刻,待看见刻画在墙角一处隐秘的新的但却残缺的剑形图案后,复又提步离去。
城北处,路过一间小酒馆门口那人停下了脚步。此时正值晌午,不大的酒馆里只有寥寥数人在慢慢地饮酒轻谈,以及三个无所事事快要睡着的伙计。于此越发显得冷清。那人抬头看去,“同福酒家”四字映入眼帘,招牌却是陈旧得掉渣,那一旁插着的酒旗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个年头的风雨了。那人点点头,沉吟了一下,复又提步走了进去。
“客官几位?您来点儿什么?”依着账柜沉沉欲睡的酒保眼睛一亮,忙打起精神笑着迎了上去。
帐柜上趴着睡觉的掌柜忽然抬起头朝门口睡眼惺忪地看来;冲那人笑着点了点头,连连摆手示意里边请,比划完复又趴下睡着去了。与他脸一样肥的胳膊下压着个破旧算盘,看起来像是个守财奴。
“半斤牛肉,半斤酒。”那人看了看掌柜,又环顾了下四周,说道。小店内五张酒桌,只有两桌是有酒客的,此刻也都淡淡地看了他几眼。酒馆还有两扇后门,与前门是对着的,也是敞开着的。后门外边便是这小酒馆的后院了,粗看一眼倒是与这小酒馆一样的破旧。
“好嘞;半斤牛肉半斤酒!”酒保转身扯着嗓子喊了一句。一个蹲在后厨门边看着像是厨子的伙计被吓了一跳,站起身边打呵欠边伸了个懒腰,向这边看了几眼,转身进了后厨;另一个抱着把笤帚斜靠着后门边儿的伙计睁开眼看了看,讥笑那伙计两声,复左右看看,见无所事事,便也索性就不管不问了。看来这小酒馆的生意委实不景气。
“酒要温的。”
“酒要温的!”酒保点头,转身又喊了一句,回身:“客官来,您这边儿坐。稍等就好。”酒保将那人引到一处空桌,顺势擦了擦桌子,又客气两句;回身边走边用手遮着嘴打了个哈欠,顺手把抹布甩到肩上,过去靠着账台又打起了盹儿。
那人将背上负着的琴匣解下轻轻放在桌上,坐下后又随意打量了几眼他人,便气定神闲地闭上了眼睛。大概是神游物外去了。
小店内冷清的嘈杂声依旧,人们并未太过好奇这位琴师的来历。一切如此自然。
“客官,您要的牛肉和温酒。”酒保不知何时到了那人桌旁,一边放下酒肉与餐具,一边笑着说道。
那人睁开眼,微微晗首,算是应了。他那长长的胡须,使他看起来有种不近人情的冷酷;然其姿态,毫不失礼于人。不管其琴技如何,光是这份素养便令人大生好感。
“您慢用;有事儿招呼小的。”酒保受宠若惊的说;转身回到帐柜看了看其他客人,不多时又眯着了。
那人拿起陈旧的陶制酒壶斟了一盏酒,左手拿起酒盏先闻下其味,轻啜一口;右手使筷子夹起一片牛肉吃了起来,接着将盏中酒一口饮尽,放下筷子又自斟满一盏。
那人不紧不慢地吃着,一如他走路时的样子。但在此看来像是专程到此品尝什么美味来了。小店内的酒客走了两位,又来了三位,饮酒轻谈,也是不紧不慢。
那人倒似不在意这些,也不与人攀谈搭话,只是吃完后又要了间客房。倒是把酒保与掌柜一下搞蒙了,这小酒馆有多少年没人来过住宿了;但掌柜好歹还是叫伙计把楼上仅有的三间客房收拾了一间出来。那人付了账,抱着琴匣由酒保带着上楼回客房去了。酒保将那人送到客房安顿好,下了楼,莫名的对着众人微微地点了点头。小店内的攀谈声、劝酒声以及低下人所爱好的碰盏而发出的声,忽都悄悄的静止,众酒客齐齐看向那掌柜。掌柜使了个眼色,酒客们又恢复了原样,三三两两地吃喝完后付了账离去,不大时又来了一批酒客。
一下午,那人没再出现过。只有客房内时而传出一声声清亮低沉的琴音,证明这位琴师确实是有真才实学的。晚间,酒保将那人之前吩咐好的晚饭给那人送到房间,下了楼,与掌柜对视着轻摇了下头;过了半响,约莫那人已经吃喝完毕,复又上楼敲门进去,却发现那人早已吃喝完躺在了床上,怕是早就睡熟了。难怪方才敲门半天,里边也没人应呢!酒保想着,轻轻收了一应餐具,诧异地看了那人一眼,轻身退出关好房门,下了楼;将一应餐具放进后厨,在里面对掌柜附耳几句,点点头忙别的去了。
掌柜却待在原地,眼中不时闪过疑惑之色。自己这家小酒馆许久没有生人来过住宿了,何况看这位琴师衣着及举止,并不像寒酸之辈。城中上好酒舍虽少,却非人满为患之际,亦非有多名贵之场所,为何这琴师偏偏选此寒酸且偏僻之地住宿?且就这么毫无防备地睡去了?掌柜的心中起疑,头脑里瞬间闪过万千猜想,终不知其意;恐有玄机,但见夜渐深,又有定期之夜会要赴,只好叫酒保与数人暗中盯看,自己先赴会去了。
掌柜离去不久,那人竟负着琴匣,开门下了楼。酒保适时出现,笑问何去。哪知那人二话不说,便出手将其打晕了过去。另几人见此从暗中扑向那人,却皆不敌,被打晕在地。那人拍拍衣衫,开门进了后院,环顾了下四周,径直往院中唯一的一间房屋去。方才在客房察觉到楼下轻微的动静,那人便躲到后窗偷看,见那掌柜正是悄悄地去的那里。觉得那掌柜行迹可疑,又去而不归,便知其中玄机,是以果断现身。
这破屋看来是很久没人住过了,透过破烂的地方看到的却是比这夜还浓的漆黑。那掌柜在这夜深时分一个人悄悄地进去,又久久未归,是何意,这人心中有了一二猜测;便毫不犹豫地开门走了进去。
明亮的月光从两扇破烂的窗户斜斜的照进两方,落在地上如霜似雪,此外再也不能侵入分毫;只在开门时悄悄溜进一方,门一关,又像是被吓跑了。那人站在门口,稍稍适应了一下这里的环境。
却见朦胧的黑暗中只有些破旧的杂物,还哪有那掌柜的半点儿人影?那人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意,提步边缓慢地向里走着,边打量着四周。只是一间平平常常的屋子,而今多半是做了货仓,但那人却露出了不寻常的笑容。忽见他蹲下身仔细地观察着月光洒落进来的那片地面,不时脸上笑容愈深。刚打扫过不久的屋子,青砖铺就的地面还是积起了些许灰尘,不经意的暴露了那掌柜的行迹。
这痕迹确实难寻,若是没有那两方斜斜照进这黑暗中的月光,便是自己这般身手的人,恐怕也难以在这一片黑暗中发觉什么。那人想着,有心把那扇破门也打开,但想想又作罢了。
看那隐约而零星的肥大脚印的去向,那人起身缓缓地来到了小屋的后墙跟前。盯着这面后墙仔细看了半响,不时伸手去触摸或轻轻敲打;发现这面后墙竟是以一整块石板雕刻成的砖墙的模样,而且是出人意料的厚重。若不仔细地看,竟是无法发觉的!必有玄机!那人轻笑。伸手用力推了推墙面,却未有丝毫异常,不禁咂舌称赞。再看四周,朦胧的黑暗中依旧平平无奇。
那人微微皱了下眉头,目光又落在了屋子正当中顶着横梁的那根大腿粗的立柱上。慢慢走过去,伸手拍了拍立柱。同样是很正常的声音。在这深夜里的小屋内,却显得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那人忽然使双手抱住立柱,试着左右转动它;随着他双手力度的加大,那根立柱竟然被缓缓的转动了。
那人“咦”了一声,似乎觉得把机关设在这里是个极其冒险的做法;随即想到,自己尚且用了这么大的力气方转动它,若是常人转它不动,自也就不会觉得这里有玄机了。
心思转动间,那人刚长长呼出口浊气,平定了气息,却见那面后墙的正中忽然分出一块竟在缓缓下沉,最终露出一道三尺高一尺宽的密道入口,隐约可见后面是一条炷火摇曳的昏暗的向下通道。神奇的是,在这个过程中竟无丝毫声音发出。
那人整理了下衣衫,拍拍手向那密道走去。这一看却又忍不住咂舌称奇。只见那密道的入口处竟是急转向下,直有两三丈深,所铺台阶又短又立,陡峭得让人不敢踏立上去;内里通道的高有一丈,而两侧之距竟只有一尺,若要进去必得侧身而行;通道的墙壁以及顶端都是紧密咬合的青砖,便是那脚下所踏的台阶也是大块的青砖铺就的;通道两侧的上端,每隔不远便镶嵌有一盏摇曳的灯火。通道蜿蜒向下,虽有昏暗的灯火照耀,却也不能一眼洞穿尽头。
那人解下背上负着的琴匣,竖着夹在身体一侧,侧着身子一探腰钻过了矮矮的密道入口。脚下的青石台阶上有一道道淡淡的磨痕,顺着台阶蜿蜒远去,看来是人们经常在上面走动所摩擦出来的;台阶由陡渐平,直至于无。那人收腹挺身,不敢紧贴通道的两侧,依着台阶上那被磨出的痕迹一步一步小心地落着步子。据说,这通道里也是有玄机的。
未走几步,那人的左脚刚落在一处台阶上,只觉台阶微微地下沉了一下,随后却见入口处那面分开的墙壁又缓缓无声地闭合了回去,好似连那根矗在黑暗中的支柱也跟着缓缓地转了回去。那人长出一口气,定了定神,随后继续沿着通道谨慎地向里走着。
灯盏里摇曳着火光,投下一片也在摇曳的影儿,通道中似乎有股淡淡的灯油味儿在寂寞地飘荡着。除了灯芯燃烧时发出的“啪啪”的响声,通道内就只有这人轻微而谨慎的脚步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