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下看了看病房。除了我,病房里还有一位中年男子,他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一张紧靠着门的床位上,他的右腿整个绑着石膏,身上的其他部位看上去好像完好无损。我对他淡淡一笑,以示问候,他也回敬了我。我仿佛觉得我们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默契。
这时,我隐约听到从走廊里传来的古怪声音,干涩而阴森,我内心产生了几许恐惧感。我蓦地想把耳朵塞住,可糟糕的是我的手也无法动弹了,于是我只得侧过脸去,无奈地瞧着禁闭的窗户。窗外不知名的树梢在秋风中时紧时缓地摇曳不止,好像是在挥去斜阳余辉。丝丝凄凉感一如青烟在我心中弥漫开来。当田华回到我身边时,凄凉感马上烟消云散。
“想看看片子吗?’他把尿壶放回原处后问我。。
“不。我最害怕见人骨头了。”我条件反射地说。这是真话,小时候,有次我见了一具尸骨,接连几个晚上我都做噩梦,大出虚汗。
“世上哪有像你这样的胆小鬼?”他奚落我道。尔后,他义问我:“我把床放平了?”
“这样挺好的。”
“那不行。医生说了现在你要多躺为宜。”说着,他立竿见影。现在我绝无反抗力的,只得任由他摆弄。他刚罢手,只听得有人在门口喊开饭。他直起腰来,朝门口毫无表情地瞥了一眼,又耸耸肩。我知道他的意恩:早小来晚不来,偏偏等把床放平了来。他先帮我的病友拿饭菜,对方很感激。他把我的那一份放在床头柜上,然后问我现在吃不吃饭。我饥肠辘辘,当然求之不得。于是他不厌其烦,重新将我摇起来。我暗暗取笑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真是多此一举。“等我吃了晚饭后,你就回家吧。”他在给我围胸襟时,我顺口说。
“那不行,晚上你得有人陪。”
“没事的。”
“你别给我瞎胡闹。万一半夜里大小便怎么办?”
“我晚上从不起床大小便的。”
“反正这事由不得你。你现在乖乖地吃饭,别的什么都不要想。”说着,他就耐心细致地一口口喂我吃饭。
我吃得很快,每一口食物没嚼几下就咽下了肚。我习惯吃快饭,平时在单位吃工作午餐我总是第一个搞掂,义快义下净。他时不时劝我慢嚼绌咽,别咽着了。吃饭快慢,这我可以掌控,我把他的话当耳边风,我行我素,所以,搞得他手忙脚乱的,几乎没停息过。
“等一下我得走开一段时间。我大概十点之前回来。”
“没事的,你忙你的吧。”
“待会儿,我老婆她要来”
“你这是干什么呀?”
“我们是兄弟,除非你不认。”
他的话几乎让我感激涕零,满心荡漾着幸幅感,我仿佛觉得自己快要飞起来了。一时忘了伤疼。
他洗了碗碟,折回病房,片餐巾纸擦干双手,随后麻利地将被褥整平,完毕,在我周围反复查看,确认没问题后,才与我告辞。临别时他告诉我说,她老婆六点半来。我一言未发,只是点头向他明确表示:一是让他大可放心,二是我对他很感谢。他走,我就懊悔不迭。他怎么想得出让他老婆过来陪我,消除我的寂寞。这真的令我人感头疼,我想待会儿我肯定会很不自在的,呵,真想逃之天天,或者深挖—个洞隐藏起来。但以我目前的情形,只得坐以待毙了。然而随着时问的推移,我萌生了好奇心:不知道南人家的女人来照顾其滋味何如?兴许还真的不错呢。我美美的想着,诱惑难挡,挥之不去。
良久我才清醒过来。我侧目窥视病友,他的样子依旧如故。没看清他的脸,一时无法确认他的身份。我注意到他的饭菜凉了。于是,我就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不吃晚饭,都凉了。”
“我自个不能吃,等我闺女来。”他的普通话说得很糟糕,我勉强能听懂他的话,一听便知他是外地来的。
“你伤得也不轻啊?”
“被车撞的,断了两截。”
“你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们彼此相视而笑。这下我可以大致确认他的身份了,无疑,他是个农民。我见他眼角上成扇状布满了数条深浅不一的皱纹,犹如刀割似的。他的皮肤分外黝黑,那是岁月和烈阳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他究竟有多大岁数我不得而知,但怎么瞧都觉得他要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后来我觉得有些困倦,身子骨也不适,就没再继续与其搭话。不知不觉,我进入了浅睡状态。我做了一个怪诞不经的梦,时至今日我仍记忆犹新。在梦里,我可以腾空飞翔,起初还能驾驭自如,但不久我身上的某个部位出了问题,具体是在哪儿,是什么问题,我至今一无所知,反正就这样失去了控制。飞还是照样能飞,而且飞得相当平稳,可就是降落不得。无奈之下,我不得不放弃所有的努力,索性听天由命。我刚作决定,突然迎头碰到了一棵美丽的树的树梢,由此,我与无声的雪一起飘落下来,直至绿草如荫的地面,我奇迹般毫发未损。
我缓缓地醒过来,听到两个女人的声音,其中一位是田华的妻子,另…个就是那个农民的女儿,那时她正在喂她父亲吃饭。她们谈的很投机。
我时醒时睡,其间根本没想过与好友的老婆照应一下,哪怕说一个谢字。我本来就不想让她目睹我这狼狈相。我想方设法躲避着她的目光,即便有时醒着也装作睡着。好在她直到末了都没打搅我。
那天夜里,两位女士她们分别什么时候离开的,田华什么时候到的,我浑然不知。
我身体恢复得很快。除我本身体质较好外,田华老弟功不可末。他帮我叫了一位男护理工;怕我寂寞无聊,每天都不定时过来看望我几次:他还特意给我买了一个MP3,可我并不喜欢,很少想着欣赏音乐,MP3绝大部分时间藏在枕头底下睡大觉。
所谓的恢复主要还是指感觉上的。一则,我不再感到身体的疼痛;二则,我的精神格外清爽,整天价人逢喜事似的,总觉得自己很幸福,周遭的一切在我眼里无不是美好的,一如芬芳一样弥漫在我的周围。
田华这家伙变着花样逗我开心,后来还给带来了一本渡边淳一的《化身》,他“居心何在”,我至今不得其解。这本书我自己一只手拿着能看则看,累了我便叫护理工慢慢念给我听。他念书的水平真是让我哭笑不得,与小学生别无二致,没有标点符号,从头至尾都是一个声调。为了鼓励他,我还是认真聆听。
我与同室病友也很少说话,一天加起来恐怕也不会超过二句。究其原因,要么彼此言语不通,要么年龄悬殊、有代沟,要么志趣相悖等等,不一而足。其实,我与他女儿也没说过一句话,只是偶尔彼此目光交汇过几次。每次我都见她匆匆来,匆匆去的。我还发现她做事相当利索,而且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住院的日子里,不知怎么的,我特想前妻,那时也怪,我并不以为我们已经离婚。好几次,我想委托田华给她打电话,说说我的情况,可每每都足欲言叉止。好在我不会因为听不到她的消息而痛苦,更不会沮丧。
我现在的快乐与幸福都是田华这家伙带来的,我真的打心眼里感激他,我完全能体悟到他对我的用心良苦。人生难得知己,我以为这就是我生命的价值所在,值得我生命轮回为之守望的——
如果一切真的可以轮回的话。
时间飞逝,不知不觉,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估摸着公司领导该来探望了。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蓦然觉得公司在我的眼里仿佛遥不可及,心中莫名对其产生隔膜感。不来也罢。反正我早晚要炒他们鱿鱼的,所以他们来不来的我根本不会在乎。
“领导不来更好。”我自言白语,并无意地向门上的探视窗投去一眼。我发现有几个头影在门外晃动、张望。
我示意护理工去开门。
门被轻轻拽开。两位女士并肩立于门口,嫣然地向我挥手致意,然后悠然而人。她们是我的同事,确切地说,在公司我们是一组的,我是她们的领班。我欣喜地看着她们,千言万语,不知先说什么才好。她们犹如春风荡漾,病房陡然变得和煦,满室生辉。其中的一位手里还捧着一大束精致美轮、芬芳四溢的鲜花。
她们将鲜花摆放在床头柜上。我招呼她们自己挪椅予坐,她们纷纷说没关系,就喜欢站着。
“我们代表同事们来看望你的。”甲说。
“谢谢啦!”我笑眯眯地说。
“小燕子因为得了重感冒,没来,她怕连累你。”乙则强调说。
我完全明了她的意思。在公司里,大家都知道小燕子对我好,我对她也呵护不减。我们在一起形同兄妹。
“没关系。”
接下来,她们轮换着对我嘘寒问暖,并详尽问了我的伤势,我轻松自如地作答,直至她们满意。后来,她们把片子举过头顶,对着窗良久细看。还指指点点的,好像在欣赏什么杰作。我则故意侧过脸去,避之不及。
“老伯,你今天什么时候出院?”在她们交头接耳之际,为了掩饰我的忌讳,我随便问病友。
“等我女儿来。”
“你多保重呵。”
“谢谢。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