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只要周清湲不在我视线范围之内,我便趴在窗台上观望,担心她一声不吭地走了。大雪纷飞几日之后停歇下来,这份担忧不禁增添几分。
我在脑海中幻想过很多次,很多不同的场景,大胆地和她说不如我们苟且在一起,由不相识到相知,相互扶持走完这段不知道前程也不知道有没有终点的路途。然而我一如既往地话说不出口,总是说到一半便卡在喉间,上不能上,下又不甘心。
我们毕竟才认识几天时间,有些话说得太仓促,会让人觉得用心不良,于自己内心也是过意不去。办不到的诺言就是谎言,终究会有人受到伤害,不是自己,便是对方。
被困在江州,活着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趁这段最后的时光谈一场全心全意的恋爱,算是我如今唯一的心愿。周清湲的出现恰是时候,仿佛是冥冥之中上苍用心良苦的安排,她给我很多好感,几乎和我想象中的女朋友一样,我很感激能有这次偶遇,也很珍惜这次偶遇,很希望能培养出一段真心实意的感情。只是很可惜,我似乎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好感,反倒是不安好心的负面形象先入为主。在还没有扭转形象,也还没有打探到她有没结婚有没男朋友的情形之下,担心把话说明白之后会弄得我们俩很尴尬,甚至失去待在她身边的机会。
“我要走了。”周清湲终于出现在我面前说道,换了身户外的行头,背上背着齐头高的行囊,俨然专业的旅行家。
“这么快,要去哪里?”我说道。
“不是说过了吗,不知道。”周清湲说道,“在江州活了十几年,很多地方都没有去过,随意走走,就当是趟旅行吧。”
“这个想法好,等我收拾一下,我要跟你一起去旅行。”我说道。
“为什么要等你?为什么要带上你?”周清湲看了看我说道。
“路上好有个伴啊,而且我还可以帮忙提行李。”我说道。
“行李我自己背得动,不需要帮忙,谢谢。”周清湲客气地说道。
“那就当是带了只跟屁虫也行。”我只好无奈地死皮赖脸说道。
“当跟屁虫可以,不过动作要麻利,我可不想在等人上浪费时间。”周清湲说道。
“我动作很麻利的,看,收拾好了,可以走了。”我连忙说道,胡乱把自己的东西塞进背包里。
“你怎么突然想通了,宅在这里不是很好吗?”周清湲说道。
“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多无聊,而且来江州六七年了,很多地方和你一样也都还没去过,有你这么优质的免费导游,当然不能错过。”我说道。
“我可不是导游。”周清湲说道。
“那就当是自助游好了。”我说道,“嗯,这位驴友,出去以后,我们要怎么走?”
“你有什么好建议?”周清湲说道。
“没有。”我说道。
“最看不起的就是像你这样没有主见的男的。”周清湲说道。
“那…往西走吧,往世纪公园那个方向,怎么样?”我说道。
“不怎么样,我就是从那边过来的,不想抄原路返回。”周清湲想了想说道,“还是往北走吧。”
“随便,去哪里都行,你自己有想法,还非要问我。”我不服气地说道。
“这叫征集意见,免得你到时候发牢骚。”周清湲说道。
我们决定沿着金科路北上。金科路上有个刚建好的大型广场,设计成游乐园的模样,入住的商家主要面向高消费人群,依我的收入只能过来看看外墙。这个广场很早就在建,我刚来这边的时候在修建地下车库,每天经过基本上看不到什么变化。后来有段时间没从这里经过,偶然听同事说起,才知道它已经投入使用了。
同事抽中年终奖,请我们来这吃过一顿牛排,吃完离开的时候在地下车库迷路了。这是我来江州见过的最大的地下车库,迷宫一般,我们按着指示牌一直在兜圈,兜得同事嘴里直冒火星。
“我们进去看看吧。”我说道。
“有什么好看的。”周清湲不屑地说道。
“旅行嘛,不就是走走停停看看?”我说道。
“什么地方都要停下来看看,谁愿意和你一起旅行?”周清湲说道,“算了,进去看看,我还没来过这里。”
古朴质感的外墙被砸得千疮百孔,裸露出水泥墙体,招徕顾客的人偶断成两截,倚靠在角落里,脸上依旧是万年不变的灿烂笑容。穿着夏装的塑料模特倒在杂乱的服装店里,用它坚毅的眼神告诉我们今年夏天流行的款式。
楼间的小巷子里堆满各种杂物,断裂的墙砖,散了架的空调,从服装店里拖出来的展台桌,还有被卸掉了电瓶的电瓶车。
商铺的门窗都是玻璃构造,自然少不了满地的玻璃碎片,只不过掩盖在大雪之下看不到。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块完整的玻璃门,也已经开裂,如同女人们穿的格子长裙,满满尽是一块一块的小格子。我们不敢靠近,担心它会突然间爆炸,碎片会像弹片一样四处飞射,虽然这只是我们的臆想。
花费几年的时间才建起来的广场,原本将成为这一带的商业中心,却在变故中毁于一旦,所有的心血投入化为乌有,只能透过废墟上的框架去想象将来该有的繁华。
楼上是几家餐饮店,自动扶梯早已停运,被破烂的桌椅堵住,想上去得费一番功夫。没有想到,这里未被毁掉的时候,我只能来看看外墙,被毁了之后,我仍然只能来看看外墙。
“小心。”周清湲突然从背后拉扯了我一把说道。
一块车门大小的墙砖跌落下来,在我耳边划过,“噗哧”一声插入雪中。我惊起一身冷汗,要是被它砸中,不知道会是脑袋开花还是会整个人都开花。
“你没长眼睛啊?”周清湲怒气冲冲地说道。
“我…我近视嘛。”我讪讪地笑着说道,“谁知道它会突然掉下来的。”
“你这种人能活下来真是奇迹。”周清湲说道。
“还好有你啊。”我连忙感激地说道。
“下次就没那么好运了。”周清湲说道,“你要是缺胳膊少腿的,到时候别怪我丢下你不管。”
“知道,下次一定小心。”我说道。
回到金科路北上,周清湲发现一行大小不一的脚印,像是三四个人走过的样子。这行人和我们一样北上,说不定在路上还有机会遇见。看到脚印,周清湲没有我那么兴奋,反倒是多了几分忧虑。
“都是文明人,没你想得那么可怕。”我说道。
“等到这些文明人拿刀砍你的时候,你就不会这么想了。”周清湲说道。
“就像你拿棍子敲晕我一样?”我说道。
“我那只是自我防卫,并没有想要把你怎么样。”周清湲瞪了我一眼说道,“有些人可不一样,掏心挖肺当玩似的。”
“你可不要吓我,我胆子很小的,晚上睡不着就赖着你了。”我开玩笑地说道。
“有点出息行吗?”周清湲说道。
“这个…可以行的。”我说道。
脚印拐进李时珍路,往西去了。这条路我夏天散步的时候走过,马路两旁郁郁葱葱的香樟散发出淡淡的香味,昏黄的路灯印下斑驳的倒影,没有太多过往的车辆,行人可以悠闲地踱着步子,恬静地想些心事。
下雪天,车辆被冰封在雪地里,马达发不出半点轰鸣声。香樟树依旧枝叶繁茂,承载满满当当的雪花,弯曲着如同拉满的弓弦。拉个呆萌的小伙伴到树底下,趁不注意踹一脚树干,然后跑到一旁看树底下的小伙伴浑身落满雪花,这是小时候常玩的把戏。
刚和周清湲说完,大块的雪便砸到了头上,眼睛和镜片间被塞满,白茫茫一片,脖子里也一阵冰凉,我立马摇头晃脑手舞足蹈起来,清理掉进衣服里面的雪。小伙伴的反应我还没来得及和周清湲形容,便亲自上阵现场表演给她看了。
“哈哈,是蛮有趣的。”周清湲笑着说道。
“你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样不好。”我说道,头上的雪正好攒成一个雪球,便朝周清湲脑门扔过去,却被她轻易躲过。
“想打雪球吗?”周清湲说道。
“早就想了。”我说道,顺手抓了团雪,再次朝她扔去。
打打闹闹跨过龙东大道,左边是国宾馆,右边是别墅区,天色不早,该要找过夜的地方了。右边的别墅被几米高的围墙围着,围墙边高大的树木遮挡了几乎全部视线,只能看到里面房子的屋顶。两三年前无意在地产新闻的排行榜上看到过,售价高得有如天上的明月,十几辈子甚至几十辈子都赚不来那么多钱。
我推荐去住别墅区,体验一下飘渺的大富贵生活。这么高档的地方,只有如今这样的情形才会有机会迈进去,才会有机会见识生活在云端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周清湲要去国宾馆,我拧不过她,只好怏怏不乐地跟在她后面,说道:“你们富人家都有这种癖好吗,放着好端端的别墅不住,要去宾馆开房?”
“谁和你开房了,滚一边去。”周清湲满脸怒气地说道,不知道是真的生气了还是假装的。
“没有,我是说开房间…唔…不是…好吧,住宾馆该怎么说?”我看着她阴沉脸色说道。
“不要说,闭嘴。”周清湲说道。
国宾馆听名字便不是家普通的宾馆,更何况是坐落在高端别墅区对面。我曾经在地图上看见公司附近有个湖,周末特意跑去看,结果到了才发现原来那是国宾馆的花园。穿着整齐制服的门卫认真地询问每辆要进去的高级轿车,我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转身回去,因为这里根本看不到走着进去的人。
我们开始找房间,然后是收拾。国宾馆里树影重重,几幢住宿楼藏身其间,外表看着如同宫殿一般华丽,历经打砸之后,昔日的风采已是荡然无存。人们毁坏高贵场所的兴趣要远远高于一般的场所,建筑毁坏完了,草木也不能放过。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要,似乎是很多人潜意识里的普遍心理,平日里压抑着觉察不到,遇上这样千载难得的机遇,自然是毫无保留的释放出来。
睡觉的地方很难找,最后总算看中走廊尽头一间没有窗户的储物间,门虽然被砸了几道口子,好歹能用木板遮上,冷风不至于呼啸着灌进来。
周清湲不愿和我睡在一个房间,想把我赶到别的地方去,冷冷地说道:“我不习惯和别人睡一起,我要一个人睡一个房间。”
“姑娘,我们不是睡在一起,你睡那边,我睡这边,隔这么远呢。”我比划着说道。
“那也不行,这样子我睡不着。”周清湲说道。
“那你要我睡哪里?这里找不到其它的地方了。”我说道,“再说了,我又不会半夜里爬起来把你给吃了。”
“谁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坏主意。”周清湲说道。
“你不是有棒球棍吗?敲死人不偿命,我哪里还敢想什么坏主意,后脑勺到现在都还疼着呢。”我说道。
“你趁我睡着了下手怎么办?”周清湲说道。
“那我先睡,你等我睡着了再睡,这样总可以了吧?”我说道。
“你先假装睡着骗我怎么办?”周清湲说道。
“怎么办?你想象力这么丰富,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我困了,先睡了,随便你睡不睡。”我说道。
“不行,我得先把你绑起来。”周清湲说道。
说动手便动手,我也懒得反抗,乖乖伸手就范,免得折腾,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周清湲把我绑好,才慢悠悠地钻进睡袋,安心地把手电关掉。
房间里慢慢弥漫开淡淡的香味,类似某种花开的香味,闻起来颇有提神醒脑的功效。我原本就睡不着,现在更加睡不着,却又不能翻来覆去弄出太大动静,吵到了周清湲说不定半夜都要把我赶出去。
“你…睡着了吗?”周清湲小声说道。
我没有说话,假装已经睡着,看她是不是在试探我。
“我睡不着,想说说话。”周清湲嘀咕道。
“说什么?”我忍不住说道。
“你没有睡着啊,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周清湲说道。
“你不是想说说话吗?我就醒过来了。”我说道。
“尽瞎掰,男人真不可信。”周清湲说道。
“那么我们现在是要说男人可不可信这个话题吗?”我说道。
“说就说,男人都是骗子,本来就不可信。”周清湲说道。
“说得对。”我说道,“永远不要相信男人说的话。”
“你这么虚情假意地附和,不准备把自己当男人看了?”周清湲说道。
“我不是虚情假意地附和,我是真心实意地这么认为。”我说道,“小的时候,我就常常用谎话来掩盖自己的过失,长大之后就更是习以为常了,每天都在装模作样。”
“你这样活着不觉得痛苦吗?”周清湲说道。
“不觉得,慢慢就养成习惯了。”我说道,“就像小时候早起去上学,刚开始死活起不来,到后来寒暑假也很早就爬起来了。”
“有道理,那你现在是不是想怎么装模作样就怎么装模作样?”周清湲说道。
“还差得远呢。”我说道,“不然怎么连女朋友都骗不到。”
“女朋友怎么能靠骗,要真心对待才会有好结果的。”周清湲说道。
“在男人的世界里,都是一样的意思。”我说道。
“就知道你一肚子坏水,果然没安什么好心。”周清湲说道。
“呃…永远不要相信男人说的话,统统都是假话。”我赶紧说道,话多说几句,突然感觉到自己挖了一个大坑,然后主动跳了进去。
“不不,前面几句是真的。”周清湲说道。
“姑娘,你错了,越是听着像真话的话就越可能是假话。”我说道。
“你是在看低我的智商,”周清湲说道,“以为我真话假话都分不清楚吗?”
“姑娘你冰雪聪明无人能敌,我怎么敢看低你。”我说道,假装打了个哈欠,接着说道:“啊,我困了,要睡了。”
“你是猪吗,说睡着就睡着?”听到我假装的呼噜声周清湲气呼呼地说道。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静默无声的寂寥,小心地翻来覆去,却依旧是无法入睡。已经记不得有多少个夜晚是这样度过,忍受着想睡却睡不着的煎熬。曾经有位老师以自己的作息为例子,意图激励我们珍惜时间,直到自己的作息变成和他一样,才明白那不是用来炫耀的资本,因为大多时候都是在虚度,在等不能再等的睡点而已。
周清湲倒是很快就睡着的样子,无声无息,安静得像只一动不动的兔子。曾几何时,我也有早睡早起的好习惯,也能安静地睡着不需要翻来覆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转变成了现在的状态。经过多次尝试去扭转,结果都以失败告终,后来只能作罢。
睡到半夜,周清湲把我摇醒,小声说道:“有人…快醒醒…有人…”
被人吵醒是件很火大的事,不过被她叫醒却不会有火气,我慢慢醒过来,恍恍惚惚地说道:“什么有人啊,半夜三更的。”
“小声点,外面有人。”周清湲一边给我松绑一边说道。
三更半夜出门,对于现在的社会来说,太平常不过,江州没有哪条马路上半夜三更是空空荡荡见不着人影车辆的,不过如今特殊时期,三更半夜出门的基本上就不是什么寻常百姓了。我侧耳仔细倾听,果然听到几句若有若无的对话,像是两三个操着方言的中年男人。
我连忙坐起来,小心地把拐杖拿在手里,轻声对周清湲说道:“拿着你的棒球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