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玉和的小儿子刚才趴在草袋上昏睡,蜈蚣叮着他的脸、脖子、肚脐眼,一会儿全身紫肿,呼吸困难,在玉和婆婆手上抽搐一阵,就眼睛翻白,再没醒来。骆雨生的小女本来高烧多日,骨瘦如柴,铜师公给她喊了几次魂也没喊醒,原以为早要毙命,却拖到今日,大雨淋,凉水浸,不声不响就咽气了。
比人们料想来得更迅猛的灾难,不仅吞没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居环境,也吞没了那个横亘在人心灵的祭神之说。姚竹村那个终年咳痰吐血、怕风怕雨怕太阳的痨病老娘,连日来自己寻死上吊的力气也没有了,屋外遭灾受骇,家里潦倒挨饿,终日蜷缩臭气熏天的床上,已是形同槁木。今夜恶浪排天,狂风暴雨,被儿子一路泥泞横拖竖拽着瞎跑,终于半死不活只剩最后一缕如丝的气息,不必祭神自己就要升天了。水炳铜原本要对竹村强盗说几句风凉话,谁知自己老娘也旧病新伤一齐来,背在背上像一副竹架子,轻飘飘的有点扎人,恐怕挨不过几个时辰了。被毒蛇咬伤的还有肖仲秋儿子小胜,蜇伤的地方是阴囊,那小荸荠现在红肿得像个光亮的小南瓜,大腿内侧一片乌青,让人看了可怜又恐怖。
此时此地,会些医术草药的肖十春、能驱妖作法的铜师公全都回天乏术,眼睁着看他们痛苦呻吟,哀哀待毙。
被虫蛇所伤的还有秦顺子的妻子冬霞、秦厚德、肖海涛、姚先喜的儿子等四五人,因为伤在手脚上,用竹篾箍住了,虽然也痛得龇牙咧嘴,但不至要命。
啸天湖人没在水中淹死,却在水上遭殃。
风雨势头渐弱,天色渐渐明亮时,秦天他们决计逃生,用两条都已渗水的渔船,将人送到对面丘陵山地去,或者当地乡村调剂,或者投亲靠友,或者逃荒讨米,是死是活,各人去奔各人造化。
玉和婆婆和篾匠老婆都抱着身体渐冷的儿女,一路抽泣号哭上了姚后喜的船,接着肖莲子和儿子也上去。被蜈蚣伤手的肖海涛和抱着小胜的李元宵也上了这条船。其余几家老幼就上了秦天兄弟的船。
眼看别人往船上爬,牛丽珍夹起包袱,紧握啸天湖独一无二的白草帽,忽然捂着肚子叫痛,推开别人往后喜船上爬。向来怕老婆的姚后喜一把抱住两腿往下拖,“这船再上人就要沉了,爷爷都没上呢,你下来!”
牛丽珍抠住船帮不放手,弄得船在水边一歪一偏。她上自己的船,别人怎能干涉?这时,姚三爹“叭——”一记响鞭飞到牛丽珍头顶,接着吼道:“老子还没上船,有什么资格轮到你!”
牛丽珍这才两腿一软,被后喜拉下来,半扶半拖搀到庙里,哭哭哼哼,骂声不止。
秦天大喊:“开船!”
两条小渔船其实都已伤痕累累,坐上十来个人,就剩两寸船帮出水了。舱还在渗漏,有人不停用水瓢戽水,或干脆用脚踩住水眼。
秦天叫两船沿蒙水的河堤走,虽然远些,万一出险,人可上堤。
快到北堤,后面船上一片喊声,原来姚后喜的船漏涌汹汹,只能让人上堤行走。秦天向他们喊:“走到窑厂对面!我来接你们!”
秦天和顺子一面稳稳划船,一面叫铁牛和几个女人用竹端、斗笠戽水。他们望见那船人背的背扶的扶,骂骂咧咧、哭哭啼啼,顶着风雨,在小腿深水的堤面歪歪趔趔移动。
等秦天回头接后船人时,姚先喜一屁股坐着新补过又被水挤开的漏洞,半身淹浸水中,摇头晃脑打胸脯拍额头,像笑又像哭,没人知道他怎么这样。
第二船人上了岸,秦天叫肖海涛找瓦窑村焦村长,有亲戚朋友的先到亲戚朋友家,没亲戚朋友的请焦村长调剂几间房子住下,赶紧医治伤号。他和顺子马不停蹄又向金钩寺来。
逃向庙坪的鼠群扑杀得所剩无几,门口毛皮骨肉堆出一道小墙,殷红已成黯淡,回旋的北风布散阵阵血腥。
被虫蛇叮咬的秦厚德伤在脚趾之间。脚板宽大如扇,脚趾像竹笋,粗粗硬硬地张开,一年穿鞋的时候不多,脚趾间皮肤也许软些,虫鼠才叮得透。儿子秦三有父亲的憨厚,却没父亲的笨拙。他找到一蔸白牛血(一种大叶植物),将叶子嚼成一团绿脓似的东西敷在父亲脚上,又用霸根草将几只脚趾捆成一把。秦天过来看看,他却抱着脚庙王土地山神菩萨一顿乱祷乱念。秦天忍住笑,扶他上船坐好。
其他人这时有了喘气机会,反倒不急着走。到哪里去呢?自己的家,田地,都在这片大水下,别处怎么安身?今后日子怎么过?
经过紧张抗洪护堤,白忙了,白累了。昨天晚上逃命,今天早晨和蜈蚣毒蛇恶鼠一场搏斗,现在才稍稍清醒,好一场噩梦!真正的噩梦!短短一个梦里,把个好好家园断送了,把虽然贫穷劳碌却实实在在的日子断送了。看着身边几件衣衫,几样炊具,以及死死伤伤的亲人邻里,还有自己湿淋淋一身,腥味汗味俱全的一身,人们猛然觉得太疲倦了,太沉重了,似乎连爬起来上船的力气都没有了。
于是有人从包袱里掏出几只红薯,几条黄瓜,或一把干酸菜,自己嚼起来,又互相赠予,给出或获得一份患难与共的感情。随船过来接老婆的姚后喜将一只菜瓜伸到噘长嘴巴的牛丽珍跟前,被她扬手一拍,落到门外死鼠堆边。
姚后喜瞪她一眼,口中嗫嗫嚅嚅,从死鼠堆上拾起菜瓜到河边洗洗,一口咬了大半,站在庙墙边咕哝着骂道:“倔婆娘,你会饿死去。”
瓦窑村腾出几间厢房披厦,给没有亲友的人住。那些瓜瓜葛葛关系的亲戚朋友,有的热情客气,有的勉为其难,将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安顿了。红薯南瓜白米吃上一顿饱饭后,村里一面向乡政府申请救济粮,一面商讨至少几个月的生存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