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一双能穿透黑暗的眼睛,啸天湖垸一片汹汹洪浪中,只有秦铁牛屋后那棵高大的桑树还伸出水面一丈多高,向左右分开的大枝和直指天空的中枝,如三头引颈向天的苍鹭,嘴上没有叼鱼,却一副向渔人诉说的模样。愤懑地诉说水情?忧郁地诉说渔汛?它们无奈,却不离去,水禽与渔人,总在存亡里相依。
曙光既然遥远,黑暗就乐在其中。啸天湖未溃时,黑暗中仍有生气,仍有人的汗味。溃倒后,黑夜充盈的便只有洪水的霸气,以及它夹带大小动物尸体的腥臭。
难道啸天湖人死光了?
没有。
暂时担承啸天湖人性命的处所,是金钩寺那几垛断壁残垣,断壁残垣之下是人称“浮坟”的临江岩石。
这是一段极其怪异的岩石,别说啸天湖水洼泽地,八百里洞庭泥沼淤滩,即便邻近丘陵山岗,也见不到这种岩石。
它颜色黛青,纹如直线,平面约一亩大小,犹如片片树叶或片片鱼鳞叠垒而成,临水的南、西、北三面,远远看去,锋棱错落,犬齿不齐,只有东面被啸天湖大堤掩埋。
因它含大堤而凸于江中,年年岁岁奔涌的江流,在它前侧、西侧掏出深潭。最严酷的冬干水浅年份,别处河床大片暴露,这里仍碧水悠悠、清波漾漾。不说汛期,即在冬干时节,任你江河老客,渔猎豪强,无人敢向深潭撒上一网,世世代代湖区人梦境中,这是一头巨龙或水怪的洞穴。
现在,它是一垛啸天湖人的救命神岩。
啸天湖老少七八十口人,全挤在这里。
姚竹村向秦天、肖仲秋报告他看管的大渔船被洪水卷走时,朝自己脸上抽了两巴掌,是真正痛心自己失职,两耳光居然打得他左眼角那小指尖大的一绺赘肉红肿得浸出血来。秦天逮住他的手,他们看到吊船的碗口粗细的桑树折成两截。姚先喜兄弟的两条渔划子一条完好无损,一条被风浪抛起砸裂了船帮。
金钩寺石头上的二神庙原来前后两间,现在只剩左右两三尺高的麻石断墙,唯犬齿状后墙尚有一人多高。
庙基南北两侧大堤也淹了脚踝深的水,江上大浪到堤面就变成细碎浪花柔推曼拥。庙堂地面高出水面尺许,因为大雨如注,同样水流哗哗。
人们密密麻麻挤在这方寸之地,上年岁的老人坐在几条石头上,女人抱着尖声哭叫的孩子或背倚矮墙,或蹲在地上。男子汉干脆席地而坐,任雨水从臀部和大腿间横竖流淌。蓑衣斗笠给老人孩子穿戴着,男人和妇女光着脑袋受雨淋。其实原来有不少雨具,多半在奔逃时被狂风揭走了。
没有人穿得一身干衣服。夏日衣衫单薄,有的人整个夏天都不穿上衣。他们赤膊劳作,一任日晒雨淋,到夏秋之交脱几层皮。那油黑粗糙的双肩双臂是他们不需缝制不需洗换的上好衣裳。有人一条裤衩就可度过一个夏季直至深秋。
风鞭雨箭是长眼睛的,它们不会看不见这里号啕瑟缩的人群。啸天湖尚且已变成一座水城,这帮穷寇怎么能占据神灵的领地苟延残喘?难道有谁许诺让你们继续生存?
人们脸面皮肤麻木了,水淋淋湿漉漉的孩子哭号声渐渐嘶哑乏力,成年的女人男人接续着叫骂哭喊。这类哭喊夹带难听的方言俚语,他们咒天,咒地,咒水,咒世界,咒他人。
在一片对天地神明不恭不敬的咒骂声中,有些老人小孩渐渐萎靡。
哭叫声风雨声与远远近近浪涛交织混响,人们身体的旧疾与新病在死神唆使下,乘黑暗向可怜的生灵偷偷下手。
除了旷日持久或突然遭遇的疾病,还有更可怕的东西向他们露出尖利的獠牙。
也许黎明正在临近。世界风雨如磐,彤云如网,黎明这个可爱的玩意对他们没有太多实际意义。
然而,人们毕竟可以看到一些物什影像了。
这些影像令他们肉跳心惊。
这世界不止人类一种生物,除鱼类、鸟类,还有比这一切数量庞大得多、品种丰富得多的哺乳类、爬行类、昆虫类。
这些生物平时生息在人类不易观察的地方,在地下,在沟壑,在泥沼,在洞穴,在草丛,在荆棘里。
它们多数不是水中生物,它们必须呆在有空气有食物的地方。奔腾的浪涌,几丈深的洪水,逼使它们不得不弃巢而逃。
当然,小些的生命,如苍蝇蚊子蚱蜢飞蛾,它们太弱小,一阵狂风足以把它们送上逃荒逃命的万里征途。
人们发现了盘踞在断墙上的长蛇,钻到屁股下的老鼠,爬在蓑衣斗笠甚至肩膀背脊上的蜈蚣。人与人之间几寸地面上,这些生物或龟缩不动,或蠕蠕而行,同样密密麻麻,同样湿淋淋光溜溜。人们恐怖地尖叫起来,抖跳、抛甩、拍打、踩踏,争先恐后向淌水的堤面奔去。
堤面也非清静之地,那里游动着更大的长蛇,漂浮着肚皮翻白的死鼠和更多仍在奋力向庙坪游来的活鼠,以及从土层中爬出来软溜溜肉乎乎地一弓一张的大蚯蚓。
光光的脚板,平时踩在粪堆、臭泥中感觉迟钝,惟独踩着毛茸茸光溜溜还昂头竖爪龇牙咧嘴凶劲实足的老鼠,就是鲁莽汉子也心惊肉掣。
渐渐地,堤面聚积的活鼠、长蛇以及半死半活毛脚碴碴的蜈蚣,如同一齐得命,听从指挥,从无法安身的堤面向这神灵方寸之地成群结队蠕蠕而来。
村委会负责人先将老人妇女孩子领到一处堤面,几个年轻人团团把守。秦天、秦顺子、姚后喜、姚竹村、肖仲秋等几个,手执扁担、桨叶、钯头,将庙里的蛇鼠一阵乱打。
顿时鼠肉横飞、蛇头四溅。乒乒乓乓一会工夫,庙地上便遍布残毛烂肉、腥血碎骨。猎手们来不及清洗溅到胸膛、手臂、脸面的残毛碎屑,急忙找来箩筐箢箕,将尸骨横扫出去,抛向大江。看看滂沱大雨下,庙地上或浊或红的血水渐渐流淌出去,然后将老幼妇孺召回,再派几个年轻人守在门口,扁担箢箕不停地拍击那些敢于犯死的家伙,没有多久,门前便堆出一道小小尸骨堤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