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脑袋像从硬壳里探出来看风色的乌龟头,朦朦胧胧眼睛没完全睁开,就女声女气地说:“啊,什么?先喜兄弟呀?赞成赞成。”
不管肖菊林神志是不是清醒,姚先喜露了一丝冷笑,嘿,还是缩头乌龟经得踩。现在就看亲老弟了。
姚后喜也是个细眯眼,平时开玩笑打哈哈眼睛瞪得挺大,会上发言却眯得厉害,根本不看人。现在,他知道别人都瞄着他,一定还包括那位女干部的灼灼眼光。
他声音异常沉稳平静,而且慢慢吞吞。
“今天开会,是个好日子啊,中秋节。”他说这话时脸上没一丝笑意,“中秋节呢是团圆节,虽然遭了大灾,百年不遇的水啊,搭帮政府,还有我们郑干部啊。”他把头向郑干部抬一抬,却并未看她。
“听了郑干部讲国家新政策,我们是受教育的。”
郑爱英忽然想,嗨,这个人,有意思。
“又听了秦村长的具体安排。人人都要吃饭,啸天湖一湖水没饿死人,难道水干了还要饿死人?这说不过去。”
满屋人虽然各怀心思,却对他这话不能不深表赞同。
“不想饿死人怎么办?大田水没干,种不得东西。正是秦村长讲的,早一天耕种就多一份收成。”
他将前倾的身子坐正了,细眯眼忽然闪亮,无缘无故咧嘴一笑,却仍然慢条斯理。
“我有个不成熟意见啊,不说以后成立合作社生产,只说现在吧。秦村长呢主张高田各户分配种,我老兄也没说不分配种。我的看法啊,他们两人意见实际差不多。”
他声音提高,节奏也快了。
“都赞成分配种,就是如何分,有一点小矛盾。我看这容易解决。原来田主每人分一份半,或者两份,原来没有的,分半份或一份。我看问题就解决了。”
他话一完,忽然一脸滑稽相,朝老兄扭过头,笑笑,又朝秦村长和其他人看看,笑笑,然后在没听到任何反应时,仰头看屋顶去了。
听完姚后喜一番话,屋里人都像突然紧捂着耳朵又突然松开一样,出奇地安静了片刻。接着就有一声:“好,后喜这个意见要得!”
紧接着就是一片“要得呢要得呢”。
郑爱英将颇为吃惊的眼光从姚后喜转过来,向秦天浮出会心一笑。
仅一瞬间,秦天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我今天蠢了!”
大人们开会的时候,铁牛带百喜来到爷爷家。还没进屋,看到爷爷在水边整理船桨,船上装了满满一筐鱼,鳙鱼、鲢鱼、鲤鱼都有,只是活的不多,要拿到樟树街去卖。
铁牛跳起来:“爷爷,我去!”
爷爷笑着说:“你会荡桨吗?”
铁牛指向百喜:“他会荡。”
百喜帮青山爷取了锚,推开船时,他吊在张开的尾梢上,一耸身子就上了船。
天气好,河水虽然宽阔,却没有大风,只一些细碎的浪,轻轻拍打船帮,又有桨的轻悠悠的吱呀声,眼望着远处山边那连房屋还见不到的樟树街,想着街上好吃的东西,铁牛心情非常舒畅。
“爷爷,今天是中秋节呢。”
因为百喜荡前桨没有多大力气,爷爷的后桨就只要轻轻划动。他爷爷划这样空船是不费劲的。
“好啰,今天给你买个月饼。”
“我要两个!”
“好,就买两个。”
铁牛看见河里已经有很多帆船了。涨大水那阵,河里一只船也没有。往南的走顺风船,往北的,因为水还大,河边小路没露出来,背不得纤,只能摇橹。他看见那些摇橹的人,双手一前一后地摇,橹叶子在水里像鬼画符一样拐来拐去地画看不见的图画,觉得比荡桨好玩。
“爷爷,你怎么不摇橹?”
“大船才摇橹呢,我们渔划子,要什么橹。”
“呃,他怎么脚还踩根绳子呢?”
爷爷说:“那是帆索子。你没听见唱山歌呀,‘手摇橹,脚扯篷,叽呀叽呀到江东’。”
“江东是哪里?”
“远地方,远地方。”
“爷爷,你到过什么地方?”
“洞庭湖,岳阳,汉口。”
“洞庭湖那边是哪里?”
“就到了长江。”
“长江那边呢?”
“长江那边就是海啦。”
“海那边呢?”
“海那边还是海。”
“海那边还是海?”
“是的咧,你怎么这样喜欢刨根问底啰。”
铁牛瞪着眼朝远远的河里看,摇摇头,“我不信。”
“不信你就去看看啰。”
铁牛回头嗔了爷爷一眼,“你以为我不敢去呀?等我长大啰!”
又静静听了一阵浪花和桨声,铁牛突然喊:“爷爷,那乌杆子(乌篷船)朝我们来了呢!”
爷爷说:“不是呢,它在掼戗。”
“什么掼戗啰?”
“你不懂啦?船走对风,斜着走,帆才借得风力,晓得吧?”
铁牛不想问这些搞不懂的事了。“爷爷,今天鱼能卖好多钱一斤?”
“那要看街上鱼多不多。今天中秋节,鱼价可能会好点。”
铁牛高兴得蹦跳,船就摇晃起来。爷爷大声说:“你怎么这样嘴巴手脚不停啰。你出生的时候实在包了尿布的啦。看百喜伢子,就不像你,不会做事还乱讲乱动。”
铁牛不吱声了。
过一会,铁牛说:“爷爷,我恨你。”
爷爷吃一惊,随即笑道:“我讲你不会做事你就恨我是吧?”
“不是的。”
爷爷也诧异了,“那怎么恨我?”
铁牛回头横爷爷一眼,“我恨你给我留个鬼辫子。”
划着桨的爷爷嗬嗬一笑,“啊,原来是这样。孙儿,给你留辫子是想你长得健啦,没病没痛没凶灾,还不是为你好哇。”
铁牛大声说:“啸天围这么多孩子,都没有辫子,没见他们都死了!百喜什么辫子啰,他比我厉害得多!”一直认真划桨的百喜也嘻嘻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