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已听蒋乡长刘乡长讲过合作社问题,现在觉得这位郑干部讲的味道就不一样。一串串新名词他不懂,不懂就令人生疑,生疑却又提不出问题,脑子里像灌了稀粥。
谢大成情况特殊,他住在啸天湖和上边围子的夹堤上,一家人分成两半,大半人口、田土在那边,只有他和还没生育的老婆分在啸天湖村。可是啸天湖人分给他的田是地势最低的田,离家又远。他那个性情古怪执拗、留一把自以为是的白胡子的“拗八爹”父亲,一口“呸啾”就把那低水田“呸”掉了。他有上边围子的好土好田,“要那麻做什么!”这样谢大成成了仅有啸天湖名义的人。因为他上过两年洋学堂,还是全村最早遇见来解放湖南的解放军,于是成了啸天湖的民兵队长。他听完这番话心里很激动,眼睛在众人脸上车圈圈,挺胸直脖地,像深夜檐边一只猫头鹰。
郑爱英刚进屋时被一群陌生男人粗野眼光包围搜索的感觉不知不觉消失了,刚才一一观察分析的形象逐渐模糊。农民不就是农民吗?透过粗野强悍的外表,他们那颗自私胆怯的心就很脆弱地暴露在眼前,这是只需观看不必征服、只需训导而用不着提防的。
她抿着茶,目光轻松而锐利地扫视满屋男人,听到的不是自己的心跳,而是众多粗重的呼吸。
这些粗布衣衫的人,这些脚趾张开脚板厚实得像熊掌的人,这些挠头、啃指甲、东张西望眼光茫然的人,这些和你郑爱英在同一个屋顶下呼吸却既不是同事又不是亲友也并非陌路的人,究竟和你什么关系?他们真是一群正在或行将接受你指导的人吗?你指导他们什么?生产自救?从互助组向合作社的革命?
她的匆匆遐思突然中断,不是被吵闹或呼唤,而是被沉寂,一种粗粝与凝重的沉寂折断了她的遐思。
连一直站在厨房门口悄声对话的李元宵母女也呆在那里。
秦天轻轻一拍前额。你们这些人有什么好想的?合作社也好互助组也好,是政府的事,想那么多干什么?啸天湖要做的事多呢,够累呢。
人们听到他沉稳的声音:
“莫打瞌睡啊,别的心事放到睡觉时去想。我觉得,郑干部讲的都重要。合作社嘛,那是以后的事。在座的,过去有田的不多,过去有田的,也不是祖宗十三代就有的。如今个个有田种,是好事,将来田归集体,也是好事。《增广》上头一句话:‘千年田地八百主,哪里认得这些真?’肖海哥你说是吧?”
他朝坐在门坎上手撑下巴的肖海涛嘻嘻一笑。
肖海涛猛醒地连忙点头:“是的是的。”
“从历朝历代看,农民自己管自己的事最好,政府要来管一管,是政府一片好心。”
“不要好心没办得好事。”一直眯眼打瞌睡的姚先喜突然抬头说。
秦天说:“当然也有,明朝洪武皇帝就是好心办了不少错事。”
谢大成胳膊肘向他一拐,“嗨,共产党不是朱洪武啦。”
郑爱英诧异地瞥秦天一眼,他怎么将话题引到这里来了?
她正纳闷,秦天又说:“今天不谈这个。今天开会,我刚才说了,大田出水至少还要半个月,那时只能种萝卜白菜。我看,两块高地暂按人头调配,每家每户都种一点,大家意下如何?”
啃完指甲又在光头上搔痒的肖长根第一个举手:“我赞成!”
姚先喜嘲笑道:“你当然赞成啦,有利益你还不赞成!”
姚竹村突然像拔瓶塞似的“呸”一声,嘴里飞出一泡浓痰,如弹弓射出的石块,飞落房中方桌大小的泥地上,冲起一团滚地尘埃。
郑爱英刚刚被身边这声猛然暴发的“呸”吓得一噤,立即就见那颗仿佛黄绿色的飞弹居然正从她放茶碗的小凳上掠空而过,顿时激起愤怒与厌恶,脸颊立即涨红了……她终于只将目光闪电般朝这人一扫,紧了紧牙根,不忍再向茶碗看。
肖海涛表态:“我赞成老秦的意见。”
姚先喜狠狠瞥一眼一声不吭的弟弟,“我不赞成这个搞法。那本来有主的田地,怎么平白到了别人手上?我总不能跑到别人屋里抢他的东西吧。你看呢,竹村兄弟?”
姚竹村刚想要支持姚先喜,可姚先喜无意中说了“到别人屋里抢东西”,让姚竹村顿生恼恨,心中骂道:你娘的一口卵话!
他突然将拇指食指拔出的几根胡须放到嘴前“噗”一吹,随着纷纷扬扬唾沫星子,蹦出一句让姚先喜大感意外的话:“我随便怎么搞!”
秦天对姚竹村的表态正感到诧异,突然想起姚先喜刚才的比喻,立即暗自一笑。
姚先喜原以为竹吊眼这家伙会大大地横插一杠,使事态僵化,因为这是个不知见风转舵的家伙。没想他竟表了这个态。他姚先喜精明一世,却为刚才说错半句话糊涂着。他现在等着看水炳铜行逆风船。
“嗨,铜师公,你有话就讲有屁就放啦。”他故意刺激他。
水炳铜的络腮胡须早已没剩几根,但他那终年不离身的铁夹子仍在“叽呀叽呀”叫,左手沿脸颊悠悠闲闲地摸。他这络腮胡子不是一齐长得太长就不用理发匠剃。铁夹子一把一把地扯,别人看了都觉得痛。
他忽然把夹子往衣袋一放,双手胸前一抱,身向椅背一靠,头一抬,很夸张地睁大眼朝屋顶一瞥,鼻子里“哼”了一声。
眼睛直瞪着的姚先喜没见他下文,不禁心头火起。你王八蛋在茅柴山里,老子给你讲了秘密,让你玩新鲜,你现在这样不帮腔!好,下回看我的!他恼怒地朝缩在门边的肖菊林吼道:“虾公,发个梦呓看!”
肖菊林其实不是种田人,他是织布的,啸天湖人称“机匠”。他身坯单薄,腰杆比女人还细。背曲曲的,走路时头伸在前面,腰杆斜着,屁股左一旋右一扭。你迎面见他来了,感觉似乎有两三个人和他并排走。走了半天,若是别人早到了跟前,他却像一只陀螺,总在那里磨拐。说话女声女气,长脖子总难撑住脑袋。手臂又细又长,手板也又细又长,十个指头也又细又长。与天天搬泥巴的人大不相同的是,他十个手指全留着从两侧向里蜷曲的长指甲。一下织机,他就用一根长篾针剔。常常脑袋一歪,女人气地哼一声,结果半个指盖就变成血红。解放那年分到田,他去借先喜家的犁,先喜父亲姚三爹站在他又宽敞又干净的禾坪中间,僵着脸问:“是哪个替你犁?”“我自己呢。”他慌慌张张地闪闪腿。“来呀,你跟我扬扬鞭子。”姚三爹长年有条长鞭在手,倒不是天天要用牛,对付在禾坪拉屎的鸡鸭、撅起屁股用嘴巴掀洞的猪,以及乱糟糟猴子一样跑烂禾坪又吵得你不安神的孩子,都是这条长鞭。当时菊机匠就把细细长长青筋鼓凸的手伸出去,谁知眼前就像晴天打了个黑闪,只见长鞭光影一晃,“叭——”一声响,吓得他浑身打颤。好久还觉得手板生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