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是别人,你是你啰!”爷爷生气地说。
铁牛想了一阵,对自己发狠道:“我硬要剪掉它!”
他爷爷想笑出声,又怕长了孙子坏念头,故意凶狠狠地说:“你敢!你剪了辫子,我把你屁股打烂!”
铁牛是背对爷爷的,听爷爷真的发火了,就不吭声。仅过了一会,又说:“全家就你一个人要我留辫子,爸爸也不愿意我留辫子。”
“他怎么不愿意?我是他父亲,他不听我的呀!”
铁牛没办法了,谁叫爸爸也怕爷爷呢?他忽然声音变得哀哀的了,“爷爷你不知道,留了辫子,别人打我,我就打别人不赢,别人扯辫子我就痛得直叫。”
爷爷听了,也软下声来,“铁牛,你已经十一岁啦,只要满十二岁,就给你剪掉。”
铁牛扭头又瞪起眼睛:“怎么一定要等十二岁?到十二岁就不会死啦?”
爷爷又好气又好笑,“莫乱讲啰。快到街上了。”
轻风细浪,顺水行舟,有讲有笑,船在不知不觉中靠到了樟树街码头。
这码头在河里水干时,长长一溜沙滩,有坏船搁在这里修理的,有从长沙、湘阴运来货物堆码在这里的,有附近山村湖区卖土货一筐筐一担担放在这里休息的,有上街买布匹买油盐酱醋乘渡船过来的。沙滩上到处是脚板印迹,人走得越多的地方沙越松泡,远些的地方没人走,沙滩上就有厚纸那样一层晒硬的淤泥,脚板踩上去咔嚓咔嚓响,像踩碎了饼干。可惜今天没有这些好玩的,水还有几尺深,大船泊得远,要架起长长的木跳板才能挑货上来。铁牛他们船又轻又小,就直接靠到河街麻石边,把锚链绕住一棵柳树,用牛尾锁锁了。
爷爷自己挑着鱼,百喜铁牛跟在后面,上了铺麻石的河街。
河街地势较低,因常遭水淹,两边店面不多,就几家卖南食杂货香烛纸钱的小店。正走着,忽然听见有人喊他们。
“飞亮,你在这里干什么?”
骆飞亮将扁担和挑红砖的竹夹往砖堆上一扔,跑到他们跟前,“你们来做什么?”
铁牛指指挑筐走在前面的爷爷,“来卖鱼。你在砖厂做事呀?”
骆飞亮稀稀拉拉几根头发的头顶上尽是亮闪闪的汗珠,还有东一块西一块的癞壳巴,也湿乎乎的像些难看的白牛粪。啸天湖叫癞痢头为“亮壳子”,与后来称电灯泡意思相近。那时没有电灯,稍微有钱的人晚上行走提个灯笼,灯笼就叫“亮壳子”。
“我挣了三十几块钱咧!”骆飞亮那得意的神气,让铁牛他们十分羡慕。
“啊呀,那等于三四百斤鱼啦!”铁牛惊叫道。
一直往前走的青山爷没听到后面声音了,停脚朝后一看,大声喊:“你们去不去啊?我一个人走了!”
两人这才擂飞亮一拳,“我们上街去!”转身就走。
骆飞亮在后面大声喊:“铁牛,等会我跟你们船回去!”
正街上人就多了,挑担的、背篓的、提篮的、走空路的,男女老少都有。两边有红漆大门的布庄、横七竖八“宝笼”(货柜)的南货店、馒头包子蒸得热气腾腾的饭店、满地脏头发的剃头铺子。炸油条铺子的黑烟直往街上行人眼睛里扑。中药铺里散发出一股股又香又臭的药味。街中段一座高大的牌楼是城隍庙,逢年过节里头唱戏,可惜今天看进去空空荡荡,连烧香的也没有。
一路走就有人把头伸向青山爷的箩筐看,青山爷却不卖。
到了正街分岔地方,一边往镇政府、医院那边去,一边往肉铺屠房、干货市场去,来往人多。他找个地方放下担子,拿出杆秤,寻块石头垫屁股坐了。他把水瓢交给铁牛百喜,叫他们到河边舀了水来,青山爷嘴巴含了水“噗”地朝鱼喷去,鱼显得干净鲜亮。
果然别人看好他的鱼,一会儿就开秤。
铁牛他们在街上胡乱转转,觉得肚子饿,回到爷爷身边,说“我们要买包子吃”。
爷爷说:“不是讲给你买月饼吗?怎么又要吃包子?”
爷爷虽这么说,还是掏出一角钱,“每人吃一个包子,快回来。”
两人很快就回来了。
“没吃包子呀?”爷爷看他们两手空空。
铁牛指指肚子:“装进去啦。一个包子一口就吃了。”
爷爷贱价卖出最后一点小鱼,一边收拾担子。
他们跟在爷爷后面,转到杂粮市场,买了十几斤黄不黄白不白的薯米(用小薯或薯根剁碎晒干的杂粮),又买了小半袋颜色发黑的贱价蚕豆,才挑起箩筐往回走。
走到酒店门口,爷爷朝柜台里望了半天。老板伸出脑袋问:“老爷爷打酒吗?有好谷酒啦。”
青山爷又望了一阵,终于放下担子,走进门,双手伏在齐胸高的柜台上,眼睛朝里面一个个盖着厚沉沉榻盖的酒榻子看了一圈,鼻翼动了动,眼睛眯眯的。铁牛仰头瞅着爷爷,觉得爸爸虽然长相不像爷爷,但动不动眯眼睛,就跟爷爷差不多。铁牛还有一个看法,爷爷让谁都觉得和气,可以随便同他说话,爸爸就凶得多,在外面跟别人蛮好的,回家没见他几个笑脸。
铁牛听爷爷说:“你哄我什么,现在哪有什么谷酒,还不是薯根子和土茯苓。”
这位年轻老板说:“我个老爷爷,你看如今到处遭荒,哪有谷子酿酒呢。土茯苓的也要得,总还是酒,价钱又不贵。”
青山爷摸摸口袋,低头想了想,“好吧,打两斤。你要拿个瓶子给我啦。”
青年老板笑道:“这位爷爷真是节俭,来打酒,瓶子都不带一个。”说着进到黑咕隆咚的里屋,寻出一个玻璃瓶,把酒漏斗插进瓶口,一边用竹提子往里倒酒,一边说:“大爷,是别人,这个瓶子我要算五分钱呢。这是看你老人家有些面熟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