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蹲在舱里念经念咒似的,觉得好玩,猛然感到人向前斜——原来是篾缆扯着船尾正一点一点往下沉!
这不可能!他想。
可是一点不假,他的船正渐渐倾斜,眨眼间前面舵舱完全没入水中。
如果这时解缆,也必须潜入黑咕隆咚的水中,但你三下两下解不开,它会等着你吗?
秦天心中一声喊:由他去!
于是几蹿几跳,撤到后面舱里蹲着。
眼睁睁看着渔船像栽在水里的芦笋,悄无声息地竖了起来。后舱、中舱都已下水,前舱也蹲不住,随着江水哗哗涌入,眼看就要沉没。
秦天这时变成一只水獭,半身跟着下沉的船梁没入水中,上身和直竖的船头齐高。他攀住船头尖顶,引身一跃,人到了仅剩两尺来高滑溜溜的船头外侧。
趴在这露出水面的船尖尖上,他瞪着堤岸,心中飞快计算。谁知,竖在水中的船体这时仿佛生出根来,不漂不摆,不浮不沉,呆在那里。
变成水獭的秦天爬在船尖上,使出眼耳口鼻和全身一切感觉能力,要弄清眼前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否要纵身一扑,丢了这狗屁的大鱼,丢了自己的船,向堤岸逃命。
秦天没想到,这条神秘的黑背鱼正牵着缆绳,潜入金钩寺下千年不干的深潭,身体边滚边缠,让长缆拖船入水。
缆绳缠着身体,那勾着骨头的铁锚又万分沉重,鱼的痛苦确像秦天算计的已到了百分千分万分。
在求生的强烈欲望与对猎手的极端恼怒下,它终于孤注一掷,再次仰头竖身摆尾,穿过几丈深江水扶摇直上。
随着洞穿江河的一声巨响,大鱼带着已经缩短的缆绳,摇尾搅水,披瀑挟风,破裂万钧江涛,如黑色闪电射向空中。
出水处就在离秦天仅仅丈远的地方。
这是撼动江河的一拨!系着缆索的船尾忽地从深水中揣起,刚刚还露出水面的船头像一团鱼饵陡然一沉,在船体打横,拖出水面的船尾与按入水下的船头反过来成为倒立状态,伴着轰隆巨响拔江而出的瞬间,一声夹在巨响中清脆的裂帛之声,船帮一侧裂开了,犬牙般参差不齐的船板像突然冒出来的厉鬼张大嘴巴。
一阵声震数里的轰响之后,江河掀起滔天大浪,一排排猛扑岸边。
秦天未能见到这惊天动地的一幕。
在大鱼腾跃而出的时候,他就被掀起的第一排巨浪击落水中。
他使出渔家悍将的本领,在旋转冲腾的江水中屏息潜游,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一头冲出水面,“噗”地吐出一口水,伸手一抹眼睛,顿时兴奋得叫了声,原来离岸只有几丈远了。他随着大浪余波甩动长臂奋力游泳,一会就感到脚踩着了堤坡下的草皮。
他从意犹未尽的浪头里钻出半截身子,蹒跚站住,向江中望去。
渐渐地,波峰逐低,浪圈弱小,刚刚厮杀的硝烟,死神的腥味,尽被江风抹去。
星月茫茫,水天茫茫,他看到了江中飘浮的黑影,那就是半浮半沉、已经弯折的渔船。
这时还不拖住它,再被风浪揉搓几下,它就沉了。
应当挽留它!
他扑入水中,向破船游去。
终于伸手攀着了船边,昂头看去,虽然中舱折裂,却还有一半船帮相连,前后舱里并未满水。
爬上船,首先看到两支桨还安然无恙。
接下来他大吃一惊,那船尾的篾缆居然还牢牢系着。
秦天嘴一张,心中一声喝问:难道你还没走?
要看个究竟!
趁船一时尚不至沉没,他踏稳船梁,伸手去提水中篾缆。
缆绳动了。
再提,又出来一段。
他颓然长叹:走了!你终于走了!
他想想还有铁锚在水下呢,就将缆绳边理边拖,拉起的再放入水中。
不久,听得丁零一响,铁锚出来了。
他几下解开系住船尾与锚环的竹缆,扔向江中。提起锚,跳到船头,抽出一支桨,凭船头一只桨桩,掼橹似的摇动半沉破船,向堤岸而来。
将坼裂的船只拖到堤边,向一侧掀起,倾出前后舱水,拉上堤面。
他一屁股坐上跟他一样千辛万苦的船头,仰面向天。
天空像刚刚装过木炭草灰的箩筐,还四下飘洒纷纷扬扬微粒,没有光明,也不透空气。掀起波浪的江风似乎只在箩筐里旋转,带来的尽是腥味,是鱼肚子里的油那种粘巴苦涩的腥味。
太黑暗了。包括被吞没的啸天湖,几百里江河不见往常晶莹闪烁的永恒亮点,它已经是一锅越熬越稀的、被人偷偷对了屋檐水的南瓜粥,样子十分难看,丝毫不能引起饥饿者的食欲。那偶尔跳荡一下的闪光,不过像牛头巷子的磷火一样,一脚踩去它就灭了,让人对它分外鄙视。
西方的大围垸看不见,东方的山陵也看不见,用力去瞧头顶混沌天空,怎么看来看去只有深灰浅黑的印迹,犹如又破旧又散发汗臭味柴草末儿味道的蚊帐上的一团团潮湿的老鼠尿的斑痕。
为什么是如此一个世界?
渐渐地,近在咫尺的船尾也模糊不清了,低头看脚下的水也模糊不清了。
秦天伸手朝自己前额用力一拍。
我总不会死在这里吧?
水中不死,岸上我是不会死的。
现在回家不可能了。心爱的船不能再助他一臂之力,它已经散了架,脊梁上剁了一刀,不能划它渡过啸天湖了。沿河堤走到窑厂对面,那里离山寨不远,平时一口气就可以游过去,现在呢?现在……
秦天摇摇头。现在,我只要一下水就会死,我现在一口水塘也游不过了。
他终于觉得后脑勺疼痛起来。
伸手去脑后一摸,摸到短碴碴头发中,一条小指可以塞进去的口子,还有酽糊糊的东西粘在手上。
他头晕起来。眼睛刚刚闭了闭,人就向前一栽,扑通掉到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