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不及摸摸后脑就一个弹弓爬起来,跨过中梁跳进朝前的尾舱,一把捞住缆绳头,俯身撅臀,两眼盯住船前这条黑线,顾不得陡然哗哗直扑面门的江水。
“狗压的,你发威了吧!”
再也不是缓缓的漫游、消停的散步了,大鱼背着这条船,沉重的灰黑肚皮剖开水面,发疯地直往前蹿,叉开的船艄因为拉得太重而渐渐没入水中。
后舱已经满水,又朝中舱灌来。
秦天几乎全身泡在翻涌回旋的水里。
突然惊心动魄一响,秦天看见盈盈星光月色里,仿佛从水里陡然长出一座峻拔的小山,一条浑身披挂水幕的巨大身影腾空跃起。
缆绳哧啦啦一串乱响,随即从前向后全线离开水面,紧绷绷掣向半空。
俯身握缆的秦天“啊呀”一喊,随着猛然抬向半空的船尾,“叭哒”一声,四仰八叉倒向舱底,只觉眼前一黑,金星四冒,钻心的疼痛从脑后袭来。
他无暇顾及,连忙侧身一滚,刚刚抓住船边,又听到前面“轰隆——”一声,震得江河也嗡嗡作响,大鱼落水,他的船也“砰通——”砸回水面。
这一砸,把他从舱底震得跳了起来。
秦天趁弹起的一瞬,就势一扑,紧紧扣住舱梁。
刚刚抹一把脸,拂上被水泼下来的头发,迷迷糊糊睁开眼,就又惊得合不拢嘴:波浪中的那座小山又钻出来了,又是尾巴搅水的“叭哒”一响,大鱼几乎直立着腾向半空。
当船身再次被拉得半立时,秦天已经像只大猴,悬空吊在船梁上,心里直念:船会成两截,我也会成两截,都会成两截!
他紧闭眼睛听到又一次落水的轰隆声。他觉得这次落水好像是朝旁边甩下来的,因为缆绳扯着船偏向左侧,左侧船帮首先切开江水,在砰通之声里隐约夹着咔嚓嚓嚓响声。
他脑袋还夹在双臂之间,就在想大鱼的毒辣手段是歪着扭着想把他的船帮扭断。事已至此,由你去吧。他不失时机挣出头来,首先要看的是不是船被扭断。
虽然眼里尽是一片水光,天上、空气里、江面上,混沌一色,就如平时潜入清澈水里睁开眼睛看到的那种半透明灰白光泽一样,仍能观察到近处景物。看到船并没断裂,只有半船水荡荡漾漾地,他心里叫声:“我的好船!”
可是现在船尾当头噗噗向前,向两翼斜张的船艄却吃水越来越深,向船里涌入的水流也越来越急了。
秦天急忙朝前眺望,玻璃水色里的黑影消失了,却出现一道纵向凸起的长长水丘,前端水花汹汹向两面飞扑,末端向内侧翻卷,形成浅而长的涡流,一路响着咽水似的“呱呱”声,不时出现黑芭叶扇似的鱼尾猛然一绞。明摆着一个半潜狂游的架势。
秦天愤愤骂道:狡猾的家伙!你想又保住速度,又不太费力气是吧?哼,像条曲鳝子(蚯蚓)样!想灌我一船水你就好脱身。
看船里进水越来越多,他不由得扭头从腋下向后扫一眼,看到两支绑在船边的长桨还安然无事,就急急谋算起来。船如果被它拖烂拖沉,那就抱起两支桨游到岸上去。如果船没烂,只是灌水太多可能沉没,那就马上解缆。只是这样一来,费了这大力气要成就的好事就撩汤了,实在于心不甘。
秦天很不情愿地谋划逃生,来不及想清楚,前面再次传来劈水破江的巨响。
龟孙子!你还有劲跳哇!秦天这次胸有成竹,一边瞄着眼前那披一身水纱的家伙往上蹿,噼里啪啦骄横摆尾模样,一边把身体缩成一团,像只缠脚的蚂蟥,勾头曲臂肚皮贴住横梁,一双光脚板紧蹬舱底,十个指头要挖进木缝里去了。
此时此地真是死活由他!
当船身扯得抬出水面时,秦天这条蚂蟥居然一动不动,好像连皮带肉生下根来。
当沉雷般落水声响过,他知道缆绳正在下降,船体就要砸向水面时,这才纵身一弹,肚皮离开,人已半蹲,只将两手抓牢。
大鱼这次甩船没伤着秦天一丝一毫。凭他敏锐感觉,那鱼跃起不如前两次高了,除轰隆水声,仿佛听到它“哼——”地从胃里发出的呻吟或痛叹,有些弹尽粮绝的味道。
他也喘着气“嘿”地笑了,“你以为满满一船水好玩的呀!一身蠢劲蛮力用得差不多了吧!”
话虽这么说,可他还是保持着自己的警惕,不坐不站,取一个可进可退的骑马蹲裆式,耳朵眼睛时刻注意可能出现的异常情况。
一袋烟功夫过去,船前水声小了,船尾两翼渐渐升出水面,已经没有江水翻灌进来。
确如秦天所料,大鱼走得慢了。
他放眼朝前细看,黑影时浮时沉,颇有些懒洋洋无所谓的样子。黑黑一线的缆绳约隐约现,像一根在锅里久煮的荞麦面条,软沉沉的模样似要断了。
我不会小看你的,你的力气还没用尽,我的船还没烂,我也没死,你会就此罢休?在这平静时刻,秦天自言自语,半眯眼睛总在东瞧西望。他觉得蹊跷,这家伙真准备献城纳降呢,还是故用骄兵之计?
大约又一袋烟功夫,还没什么异样,舵后细浪依旧轻盈喧哗。秦天举头四顾,在上下囫囵的灰暗烟雾间,左侧出现了一群弯弯曲曲密密麻麻细碎闪烁的浪花,就像夏天夜里他指给儿子看的将牛郎织女分割开的那条银河。他一惊,却马上转惊为喜:嘿,这不是回到金钩寺附近来了吗!
“畜生,你莫走错了路啊,这是鱼老板的家呢!”
眼前数十丈远,那凹凸朦胧的黑影,正是金钩寺破庙。
秦天真有点沾沾自喜起来。他想,你是金钩寺深潭的怪物,就让你死在自家门口。你是从海里来,只到潭里歇脚,那也不能让你回大海去了。今天你遇了我这个跟你前世有缘的人,这就唱的《生死缘》。不是我成全了你,就是你成全了我,我们反正有个了断,都耐烦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