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看看两岸,河东岸好像是牛头山的影子,那就是已经过了樟树街、躲风亭,前方就到濠河口了。
想到濠河口,他的心忽然一阵紧缩。
记得那年,他二十多岁,跟肖仲秋去湘阴城关镇卖猪。他一头肉猪,肖仲秋两头架子猪(半成年猪)。船比今天这船还小,三头猪都绑住了蹄子,放在中舱,上面用只扮桶(打稻谷的方形大木桶)盖住。肖仲秋划前桨,他后桨。是端午节前吧,水势不小。过樟树街、躲风亭、鹤龙湖、扁担峡,到濠河口了。
这濠河大垸是湘江入洞庭水道中一个中流巨砥,一堵高城墙似的大堤成尖角形契立水中,千百里滚滚直下的江水,突遇这道屏障,威风百倍地轰隆隆猛扑上去,却被层层叠叠的三合土麻石护坡大堤一劈两开,分成两脉狂流,一边往湘阴,一边去益阳。
于是,水流上下奔突,左右翻腾,水面形成一个个小则碗口粗细、大则如畚箕箩筐一般的漩涡,状如漏斗,忽左忽右。水涡里的螺旋纹粗硬有力,连带着吱溜吱溜的啸叫,隆隆直下,不时发出像人大口吞水的“呱,呱呱”响声,仿佛底下有个妖魔正口渴得要命。
不说少见这场面的秋木匠已汗流如雨,两颊惨白,就是颇有江河经验的秦天也心紧如揪,握桨的手板心冷汗直沁。
这时你想退回去或划向岸边都不可能。人的力量不是蒸汽轮船的机器,搅不赢万钧之力的漩流,只有机智沉着硬闯过去。
秦天惟一能做而且必须做的,就是把住方向,决不让船身走到漩涡上。碰上小涡,咬牙使劲也许冲得过去,遇上大漩涡,一下把船吸住,船立即随水横转,无需几个圈圈,不是船头一沉,像根木柴尾端一翘漩入河底,就是在团团急转中向内侧倾翻。那时,你有通天的游泳本领,也敌不过绞盘车似的水力,竖身直下,边旋边蹿,就到了不知多深的水底,然后随着水下强劲的潜流如射箭似的,在黑漆漆翻天覆地的水底穿射出去,或者几十里外冒出你的尸体,或者伴着泥沙撞击在河床的乱石上,想寻一星一点肉屑骨头也很困难了。
那次真是天助,三头躺在舱里的蠢猪好像也晓得外头情形不对,本来一路上嗷嗷叫唤乱掀乱撅的家伙,变得安安静静没声没息。秦天这才沉着对付,犹如一头绕开密布陷阱逃命的狐狸,别开涡流,脱离险区,终于到了目的地。
两人已经没有耐心和买主讨价还价,一心想着趁早赶回家。于是贱价将猪卖了,到小店沽了斤半谷酒,吃饱肚子。回头时,他们再不敢强渡险关,把船划到湘江东岸,沿着山岩下崎岖小道,或者根本没有路,只有遍地拨都拨不开踩也踩不倒的湖草的淤泥滩,时而背背纤,时而荡荡桨,路远了一大半,终于半夜时分与家人团聚。
这时,秦天想,如果这条鱼硬要走濠河口涡流地区,那我十有八九回不了家,它是十有十二小命难活。只要背脊上的铁锚不脱,它驮着如此长而又重的东西,不被涡流揽成一个粽子,它真是水怪河神了。
走着瞧,还有十几里呢。
眼看牛头山影子出现在右侧正面时,突然,他看到船身打横了,船头朝躲风亭,向前的船尾瞄着牛头山而去。
这样一横,江浪就拍到左侧船舷上了。从侧面一掀一纵的浪头,把船摇得左闪右晃。
刚才还挺安闲自在坐在船舱想心事观景致的秦天,这时只得弓起腰来,双手扣住左侧船舷,一浪来了,将身体朝前一纵,把浪压下,浪从船底穿过,他又返归原位,等待下一次浪来,再次纵身压浪。
他知道水下那家伙在动脑筋了。
“娘的鳖,你想掀翻我啊。”
这样横行了半个江面,秦天心想,你有胆子就朝牛头山撞,那底下乱石如林,不把你撞个粉身碎骨才有鬼。
这么骂着,人一刻不停盯住顺风飘来的江浪。“横船接浪”,秦天想,从前只听老人说过,全洞庭只有几名河盗有这功夫,想不到自己今天有幸。自然,他不用划船,有人替他背纤,这与又划船又接浪大有高下之分。
果然,眼看牛头山高大黑影在依稀星光下愈见逼近,船就要进入阴影时,方向忽然改变,船尾又朝来时方向了。
秦天放开手,站直腰,迎风抿了抿湿漉漉的后背式头发,灿然笑道:“嘿,你跟我一样,要回家去了吧。”
这时船行状况转好。船尾虽然朝着上游,却无顶头风,风浪只在船后追赶,船底有下宽上窄的弧形劈浪板,追来的浪头对船没什么威胁。
秦天顽童似的捂嘴念念有词,似乎担心水下大鱼听见,省得提醒它,声音都吐到手心里:“你这蠢猪,这样走,我在水上顺风,你在下面逆水,我顺风不费力,不危险,你在河底,那么急的流速,你好费劲啊!已经疼痛百分千分,你不投降吗!”
秦天端坐船梁,跷起二郎腿休息。
眼看过躲风亭、樟树街了,突然,朦朦胧胧的水面上,离船十几丈的地方,出现一条黑影。
“就是它!”秦天失声惊呼。
果然被秦天说中,大鱼不再潜水逆行,它大半身体浮出水面了。虽然不甚清晰,他还是惊骇得张大了嘴:这家伙的样子,简直和他们拉大网的渔船差不多!尖头长尾大肚皮,又像一只特大的织布梭子!这时好像漂在水面,如一条搁在沙滩上待修的船忽然被绞车绞动滑下木架,只有圆鼓鼓肚皮贴着地面,梭梭溜溜地飘滑起来,把长长的竹缆绷得笔直,在波浪中浮现黑黑一线,似那家伙憋足了劲射出来的一串黑尿。
刚刚想到要行动,猛然间身体向后一仰,脑袋“砰”地砸到后舱横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