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齐刷刷突兀心惊的一响,秦天大网将庙殿前一片水地严严罩住,铅脚着泥,网身贴水,刹那间,网里就像开锅沸水,噼啪之声哗啦之声响成一片,它们急冲莽撞,又蹿又跳,把网衣七上八下地一顿乱掀乱顶。
微微咧嘴眯眼而笑的秦天,仍然叉脚站着,只垂下左手腕将网纲稍稍用力攥住。如果网在深水中,就要加紧收网,免得有力气又机灵的家伙从坎坷不平的泥面蹿溜出去。水深时,网衣在水中仍是紧绷的状态,如果遇上大鱼,可能把网冲开一个窟窿。浅水里,鱼即使用力冲撞,前前后后千丝万缕的网衣总跟着它,使它无法破网而去。
如同真猎手并没有多少心情欣赏自己的猎物,秦天等网内稍稍安静,左腕一掣,将网衣摆平,右手向前,边按边带,一把一把将网拖来。
他轻轻“嗨”了一声,平常力气还拖不动它!
“娘的鳖,只怕有几百斤。”
他笑骂着,不再往身边拖,人提起网纲朝前走。
这“八百眼”(网孔疏大),“丈六衣子”(网身一丈六尺),被那些黑背脊白肚皮的家伙撑得胀鼓鼓的了。
他担心把网拖烂,干脆将网纲往地下一扔,捡块石头镇住,人绕过那瞎蹦乱跳的一堆,在庙前条石上坐下。
鱼的力气是很有限的,哪怕十几斤重的鱼,任它横掼竖跳,一袋烟功夫也就疲惫不堪了。
他想想刚才看到的,真是黑了一大片水,可惜就一个人一张网,让那十成中七八成都四散逃跑了。
果然都是扁脑壳鲇鱼,也许有几条才鱼或者白鳝。鲇鱼是沉脚鱼,一般难得游到水面。秦天想,这么成百成千地聚集,自然是为庙前成堆的死蛇烂鼠来的。那肉屑的香味,鲜血的甜味,把这些嗜血嗜尸的恶心家伙引来了。居然有这么多,他这打鱼世家的也头回看见。他想,难道它们今天才来赴宴?决不是。那么,到这里大吃大嚼的,就不止这几百上千的一群。
想到这里,也不知为什么,就全身一噤。
看疏疏蒙蒙的雨丝这时仿佛粗重了,汗褂子也粘粘地润手。他起身走到船边,穿了蓑衣,戴了斗笠,拔出锚,把船推到网边。
这帮家伙现在不是想逃,只是想躲。大家交织在一起,你往我肚皮底下钻,我往你肚皮底下钻,一忽儿黑背朝上,一忽儿白肚皮朝上,还发出吱吱呀呀老鼠似的叫声,还有叫声哀哀的,细细长长,像抢不到母狗奶头的小狗在撒娇或者怨懑。
平常,一网十几斤几十斤鱼,他只需将网衣高高提起,网脚在水里顿一顿,网身贴紧,然后拖进船舱,扯开一边铅脚,鱼儿就噼里啪啦被抖到舱里。
今天不行。
他蹲到网边,将网脚拉开一条缝,轻轻地一抖,将滚出网来的鱼一条一条掐住,朝船舱掼下去。这一掼能把鱼掼昏头,省得它到舱里还乱跳出去。
大的三四斤,小的一二斤,真够他捉的,因为必须掐住腮部才能捉稳它,你抓别的地方,它全身滑溜溜,又使劲挣扎,老半天还逮不着。
开始还数一数,一会他就不数了,记不清了。
中舱装了大半舱,前舱又装大半舱,其余的就扔到后舱。
等他直腰站起,突然眼冒金星,眼前居然黑了一阵。
蹲久了,他想。
收拾渔网时,觉得手腕酸愣愣地不听使唤。“娘的鳖,老子手都捉倦了筋。”他嗔骂着,提了网到河边盥了盥,将树枝泥块和肮脏难看的毛皮骨屑一一抖洗干净。
将网重新折叠整齐,放在后舱,手上扯把麦冬草使劲搓,搓出许多酽汁,指掌叉沟都浸成青青绿绿,放到鼻前闻闻,才觉得生青气压住了鱼腥气。渔人当然不在乎鱼腥味,只是秦天觉得今天的鱼腥味很特别,也许知道了它们肚里的东西,心理上反感。
他掀开最前端的小舱盖,拿出一只玉兰放在火土灰里煨过的田芋,坐在船头,一脚踏地,一脚踏船梁,啃起芋头来。
突然眉头一展,眼睛一亮,露出了舒心的笑。
“你这个牛鳖(称儿子铁牛),喊你来你不来,你看,老子一船鱼,至少买得一担新谷子。你来了,我还跟你买只法饼。”
把最后一点芋头蒂往嘴里一丢,拍拍手,跳下船,拔了锚扔在船头,准备推船起桨,将今天轻轻巧巧的丰收送到一蹦三尺高的儿子和笑着忙这忙那的妻子跟前。
就在秦天转头的瞬间,眼睛仿佛出了岔,觉得庙外断墙边的水里,似有一块青色条石向上一拱。
庙基下本来全是青黛色成片成条的石头,早已淹在水中,怎么会松松垮垮地露出一块浮动起来?
他定睛看时,确是一条长石浮在墙外水中。
他心觉蹊跷,从来印象中石头都在地基下。难道从前没太留意?摇摇头,转身推起沉重的渔船缓缓滑下堤来。眼睛仿佛又出岔了,那条青石再次一拱。
这就咫尺之间,看得清清楚楚。
他一手扶船,站直身子。心想,一定是浪涌的关系,浪上时,石头隐了,浪下时,石头露出,不就像在水面拱动么?
看看天已经是麻麻眼了。
应该是晚边边了,该打道回府了,他想。
他把捉鱼时脱下的蓑衣又穿上,斗笠带子扣住下颌,跳上船,左桨划着江水,右桨戳着堤面,轻轻扳动渔船。
船刚刚移动,耳后忽然传来“啪——哒”一声巨响,惊得他一甩脑袋。
这一回头,只觉心腔“通”地一跳,一颗心差点蹦了出来。
明明白白地,那长青石搅起一个拍墙的冲天大浪,庙坪上顿时银粉飘飞,一阵高浪从堤面扑涌而过。
秦天两手扳桨,将突然掀起的渔船稳住,扭过去的头竟转不回了。
刚才那僵硬的黑色长条忽然变得柔软雄浑,而且富于鬼魅般生命之力,竟清清楚楚地前高后低又前低后高地缓缓蠕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