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头一点一磕地砰砰直响,弧线优美的浪花被船头一击,并非全变成点点滴滴的珠玉,多半倒像撕扯得歪歪扭扭的布条,像刀工不佳的劈柴,像片片轻飘的犁轭,像乱七八糟的树枝。相同之处是眨眼即灭,还有那银白的闪光。
秦天多日来没这样轻松地划船了。
他哼起了《刘海戏金蝉》的花鼓戏。
渔划子像茫茫江海中浮出水面畅游的黑背大鱼,稳重的畅快之外,还有点目空一切的味道。
船驶向溃口。
那伫立了不知多少岁月、不知多少南来北往的人避过风雨的渡船亭子,它黝黑的尖顶,温和地微微上翘的四角,以及早已不知漆色却被无数粗嫩不同体味各异的手掌抚出柔柔光亮的亭柱,都荡然无存了,它一定在悲怆的心情中稀里哗啦掩埋到泥沙中去了,永远不再是啸天湖的标志性建筑了,现在的啸天湖人还能记着它,将来的啸天湖人就想象不出它的姿态了。
曾经雄壮挺立的啸天湖大堤这时全部没入水中,惟一可以让人感知它的存在的,是河中的浪阔大而流畅,堤面的浪细碎而滞阻,而且水色橙深。
秦天向啸天湖垸内望去,看到几个屋顶露出水面,犹如往日河边沙滩上小坨小坨的猪牛粪便,很扎眼,却可怜兮兮。弯竹屋场的竹林还有一片尖尖,却都萎耷着,似往日塘坝里的菱角叶芡实叶,贴着水面,随浪柔摆。只有自己屋后的大桑树还昂头挺立在那里,像三个落魄的人出神地凝视着仅有房顶的家窝子。
他朝他家的方向划去。
放眼远处江面,漂浮物已经不多了。人畜的尸体、家具、木头、茅草,或者一只南瓜几片菜叶,都少见了,它们只在洪汛前期挤满河面,将上游居民悲惨信息带下来,警示沿江的人,然后义无反顾投入洞庭和大海。现在,该冲走的冲走了,该沉沦的沉沦了,该腐烂的腐烂了,河面就贫穷起来,苍白起来。
他的船接近自己房顶。若在平时怎能这样俯视它呢?现在它像一只反扣的船底,任水浪四面八方肆虐。茅草掀走许多,屋檩像肉里露出的骨头,有些难看,秦天却仍感到它们的坚韧,它们的倔强。他投去赞许的目光,然后看到桑树的三根大枝。
水上的叶片还很绿,挨水的地方变黄了,有些乱草缠着树枝。秦天看到中枝上那只大鸟窝完好无损,横七竖八的树枝夹着草茎和羽毛。他估计它比自己的渔篮还大,没有几十斤枝枝棍棍筑不出这个窝。它现在静悄悄地,没有往日的热闹。他完全可以划到它旁边看个究竟,但他不去,不想去。他琢磨,鹭鸟如果还住在这里,这时也许正飞翔在附近,它们会朝自己的家眺望,即使认出他是桑树屋场的主人,也不会高兴他的窥探。在这样的世界,这样的季节,谁会有好心情呢?
他将船退开,四下张望,寻找下网的地方。
如果江水大涨大落,溃口就有急流。鱼是爱活水的,在溃口下网或扳罾或铲栏,都有好收成,但现在水面平衡不动,溃口水深又没有食物,鱼不会在这里逗留。
秦天顺着淹没水中的河堤缓缓划动小船。
他想,假如有大鱼蹿到浅水堤面,一时下不去,那就是送上门的好礼物了。一般要明月之夜,浪静之时,那不喜深潜的鲢鱼草鱼,贪着堤面有草食又好玩,摇尾而来,扑上去,却游动不便,只宜蹦跳,渔人便把嬉戏的它捉进篓里。
这么憧憬,行了大半圈,让他心情激动的景象始终未见。划着划着,就到了高出水面的金钩寺庙前。
刚刚接近,他就看傻了。
庙殿前、左、右三方,有大片稠密紊乱的碎浪,弹射忽高忽低的水珠,扇划出长串长串水帘。阵阵噼啪之声里,有成片成块的黑背脊一会儿隐入浪里,一会又如扯散的弹簧蹦跳出水来。从它们闪烁的油亮光斑、划水跳跃时柔软而有力的腰尾,秦天断定是一大群鲇鱼。
他扳住桨,望着这片景致笑眯了眼。
他按捺住心跳,在不远处悄悄停了船,站到浅水堤面,轻手轻脚将船拖上堤搁住,牵过船锚按入泥地,踩紧,船就像垛短墙将他与鱼群隔开。
他从肚舱轻轻拖出铅质网脚的鱼网,解开挽结的网衣,将网纲环扣住左手腕,右手将长网衣折叠到左小臂上,小臂扣住。然后右脚尖向前轻轻一撩,将铅脚网底撩开,右手拇指伸出,弯腰挑住几个网孔,四指将撩开的网底频频抖向手心,攥紧。
秦天挺腰抬头,一张渔网搂提胸前,鹰隼般双眼朝那边仍在贪婪争食、纵情嬉戏的鱼群望去。
看准了,仰头吸一口气,蹑足绕过船头,脚尖入水,如一只苍鹭逼近鱼群。
眼看只有丈尺之遥,秦天握紧渔网,直身叉脚站稳,在平平常常的呼吸之间,向后转腰,展臂,猛然车身,网脚随之掷出。
长长的网衣在沉重的、向前劲飞而去的网脚牵领下,疾速铺展开来,如一片乌云,一头大鸟。圆环形网底带着锥状网身,如一股着魔的旋风,“噗”地一声,整齐下水。
使这种“撒网子”的人,湖区极多。宛如看街上千头攒动的行人,虽然个个穿衣着帽,个个有头有脸,若喊住他们问问话,做做事,却能见到能力智慧的天壤之别。撒网也是如此,都打得开,但有的打出去网底成狭长一条,有的七扭八拐。打不圆,就打不出最大面积。不齐整,落水就先后参差。面积小,被困的鱼就少,落水不齐,就让鱼有“网开一面”的逃逸机会。另外,劲道足,网飞得快,闭眼出手,睁眼落水,鱼浑然不觉时已成死囚。若网在空中摇晃抖索,慢了,网的影子,铅脚的声响,惊动鱼群,大鱼身尾一摆,就如秃箭射出你的网罗天地,你就只能收拾些笨拙的小鱼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