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挨水长大的眼睛,看到这种活物的蠕动不会产生心惊肉跳的感觉。
湘江河里常有江猪出没,那是海豚的一种,个头小,没有背鳍。它在江中畅游时,黑溜溜的身体一纵一涌,极顽皮活泼的样子。现在这条黑背的行为十分沉重而笨拙,傲慢而漫不经心,显出一种阴险的霸道之气。
秦天站在船舱里,双手按桨,像尊木塑。
他问自己,这是什么东西?绝对不是江猪,江猪没这么大,搅不出这么大的水花。如果是鱼,是条什么鱼?从黑溜溜的颜色看,和鲇鱼才鱼相似。刚才见着一群鲇鱼,难道这是鲇鱼王?
啸天湖人常说:“牛大三百斤,鱼大没秤称。”假若真是鱼,那就是条没秤可称的鱼王了。
假若不是鱼,难道是鬼怪妖魔?
秦天不信。
是条龙?元宵灯会、古籍图书里说的龙?
秦天也不信。
常常有谁说他见过鬼,山里牛头巷子就有鬼,如果你提了半斤肉深更半夜一人走牛头巷子,不被鬼打得鼻青脸肿把肉抢了去才怪。
秦天走过,还不止一次。虽不见得回回有半斤肉提在手上,但送几斤鱼给朋友,或年边岁末朋友送他半只猪脑壳,他拿起走过。没见鬼把他打着,把肉抢了。
有谁说看见鬼火,跟着人跑。胆大的去追,追到一座坟前鬼就钻进去了。秦天倒也见过星星的火,不是萤火,一脚踏上去就什么也没了。还说鬼打沙子,扯衣服,拖人,他都没遇上过。当然,头两回在山里走夜路,也时常要惊出一身冷汗。巷子两边本来光秃秃的,依稀星光里突然出现一个人高的黑影,心里一麻,脸皮也一麻。捏紧拳头壮起胆子走上去,原来是棵树,比如松树,很像个人形。
秦天很小的时候,父亲给他讲过一个故事,九头狮子精的故事。他爷爷现在还给铁牛讲。说一个年轻樵夫新婚那天被一阵狂风刮走了新娘子,他向天空的乌云掷去一把利斧,天上滴下血来,他沿血迹找到一个很深很深的山洞,在洞里池塘边见到了新娘子,告诉他是九头狮子精捉了她。她叫他用斧头砍掉狮子颈上的大头就可以杀死它。那狮精正睡觉,肩上八个脑袋,脖子上一个大脑袋,正一齐张嘴打呼噜。勇敢的樵夫瞄准中间大头一斧砍下,又连砍八个小头,终于消灭魔怪,救出新娘。
他从小就佩服这个勇敢的年轻人。这个故事永远那么活灵活现地留在脑子里。
自幼在湘江河、在洞庭湖打鱼,爷爷,叔爷爷,父亲,直至兄弟这一辈,几乎都相信河里有河神,龙王有没有不敢肯定,河神河怪绝对有的。拖大网,十几个人沿江下去,如一首他们熟悉的歌里唱的:“长沙一站到铜官,青竹云丁垒石山,六角城陵矶下水,西南麻布石头关。”一路滔滔,到洞庭、君山,直至长江入洞庭的几个水口:淞滋、藕池、太平,他们的拖网船都去过。离家常常几个月,风里浪里,出生入死,亲人挂念,自己担心,怎么不想图个吉利?于是行船有行船的规矩,搭棚有搭棚的规矩,下网起锚,都有规矩。但规矩有个总纲:一切尊重河神的意旨。
在世世代代打鱼人心中,河神是天地君亲师旁边的另一座神明牌位。
秦天年轻时,有长辈们管理一切,他只需出力,碰不碰到河神,有没有河神指路,他从没想那么多。从十几岁上船,掐指一算,二十年了。二十年留下的印象就是累得拖不动脚,亏伤了瞌睡,餐餐吃鱼胃里作呕。神仙不神仙,全无记忆。
他还站在船上,再一眼天地,麻眼了,麻眼了,时光只往黑里走了。风虽然不大,雨也稀稀疏疏,但满眼只是粼光闪烁的百里江涛,一望无际,什么漂尸浮木一概不见了。东边有些山影,但也和天地昏蒙一片。耳里除了大一阵小一阵尖叫的风声,就只有远远近近、黑黑白白、高高低低、噼噼啪啪的浪啸了。
仿佛此时的世界已无第二个活人。
他如果不再犹豫,划起小船,越过啸天湖,加力几桨,就到山寨边了,就可进村口,弯船,下锚,取鱼,回家,欢笑,闻香味,喝鱼汤,洗澡,铺席,仰头大睡了。
他脖子扭痛了。
终于,他将双桨往船艄一搁,轻轻插脚下水,站到岸上。
再看那黑脊背,它仿佛曲闪的程度大了,从庙基与堤面的直角处,移到庙墙那个缺口边了。
秦天猫腰,拽住船头枢子,花了比拉空船大得多的力,才将前半截拖到浅水堤面,然后将锚踩死,直起腰来。
去看个究竟!
他勾趾竖脚,鹤鹭似的一步一步挨到庙边,蹲下身,手扶矮墙,屏声敛气,探到缺口,把眼睛睁大。
一段一丈来长,两头稍低、两侧圆弧向下、黑溜溜但又很粗糙的东西,呆在那里,一动不动。轻轻的水浪拍打上去,仿佛往油桶上淋水,都变成大大小小圆圆的颗粒,滴溜溜四下滚落下去。
难道是段油漆过的圆木?
秦天知道不是。它刚才的蠕动,搅起冲天水柱的那一拍,除非自己瞎了眼。
他正犹疑,眨眼间,这家伙像人打噤似的,全身一抖。虽然轻轻一抖,却将两侧河水激出许多麻麻颤颤的水花。
好!
秦天悄悄离开缺口,在庙前小坪寻块石头坐下,平平气息,眼睛眯成一条缝,脑子飞快筹划起来。
赤手空拳!娘的鳖,独独今天忘了带鱼叉。怎么会想到?用网?笑话。那你用什么?搬起一门炮来,对它“轰”一家伙,那当然好。喊十几个人来,带十几把鱼叉,一齐掷下,那也许能行。你到天上喊人去。
头摇了一遍又一遍。想起这庙,杨戬哪吒,二神庙,神到哪里去了?二神的故事他是熟透了,《封神》、《说唐》、《西游》,还有水漫金山、青白二蛇的故事,他都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