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的光线
我一直觉得北京是个奇怪的地方,人们在这座繁华如梦又冰冷如铁的都市街景中貌合神离地擦肩而过,各怀心事却从不相约。多年之前,当我还是一个缠绵善感、满腹古典情怀的女孩时候,常常在这座无坚不摧的城市的某一高楼窗口,在人群之外独自观望这里的用政治的颜色涂成的一屋一瓦、一草一木,心里无比孤单和惆怅,年轻得没有一个朋友;多年之后,这个城市忽然又转向另一个方向,人们经常会像夜行虫子一样聚拢成群,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纸醉金迷,似乎一夜之间又都亲如兄弟姐妹、情情爱爱,其实酒醒以后谁都知道那不过是另一场梦幻,人们又被另一种谎言包围住了一在暧昧的笑脸和眼风的背面,大多是赤裸裸的两个字一利益。友谊和真情依然是奢侈品。只不过,这时候我的“免疫力”已锻炼得差不多坚如钢铁,更是极少出门了。
所以,当徐虹(代组办人)邀请我和一行人去云南时,我在心里是颇为踌躇的。直到最后,终于一咬牙,跟着“组织”走了。
没想到,我竟意外地在云南寻到一些珍稀之物。
首先寻到的这个“珍物”是在我的身体内部、在我的心里悄悄发生的。不知是因为在松赞林寺净心,还是在白水台寻梦,是花都的花还是九乡的酒,是农家乐的乐还是黑龙潭的谈,不知不觉间,我发现自己在心里悄悄发生了点什么。到云南之行结束的时候,愈发坚定了我的发现。
在九乡,是我们一行人的第一次集体高潮。中午,九乡旅游局的女局长请我们在一个其大无比的山洞里野炊。我们跋山涉水,深一脚浅一脚,有惊无险,好不容易才会合到山洞中,各个脸儿都被晒得红扑扑的,而且已是又渴又饿。女局长大约三十岁,不太是我印象中常规划的那一种干练的女官人的样子。女局长姓杨,随行的人都叫她“杨局”。杨局身材婉顺,神态有点儿妩媚,有一股沧桑和风尘的韵味。林白私下对我悄悄地称她为“狐狸精”,而且注释说这里的狐狸精是褒义,是一种对她的欣赏和赞美。林白的眼睛沉静而有内容。这时,杨局介绍说,今天请我们喝的是彝族的甜米酒,不醉人的,就像饮料一样。杨局话音刚落,渴了一路的小斌就不请自饮地喝起来,眨眼工夫,谁都没顾上她呢,她“老人家”那两大杯米酒就倒入腹中不见了。她真的把米酒当饮料喝了。等我们大家坐下来,一转身,发现小斌已是满脸通红,冲着我们得意地嘿嘿傻笑。她那天正好戴了一副红框子眼镜,结果红彤彤地燃烧成一团。解了渴的小斌竟不自知,还要继续喝。我们一边慌忙阻止,一边笑她。小斌的冲锋陷阵无疑为我们敲了警钟,对米酒的厉害已略约心中有数。这时,杨局开始为我们敬酒了,果然,这个女人不寻常,一出手就不同凡响,一大杯一大杯地喝,我们都被她娇柔媚态地劝喝了不少。王朔也来劲了,一张嘴就露出英雄本色:杨(局)菊花啊杨菊花,原来你就是靠喝酒当上的局长啊,咱们把剩下的酒都喝了!我看着王朔不遗余力的样子,就想起他的那句话:“一想起自己,就觉得比别人善良。”那天,王朔喝高了,但酒醉仍然挡不住他聪明透顶的妙语连珠,挡不住他舌头丧下飞出的“刀光剑影”。
我已经好久没有如此放松地喝酒了,规律和节制已经长时间地成为我的生活习性。激情成为我严重的困难。多年来,我一直想弄明白我到底要明白什么!我的热烈、我的愤怒、我的反抗、我痛苦的幸福,都藏到哪里去了!可是,那天,忽然之间我就放弃丁冷諍的原则和立场,谁来跟我碰杯,我都喝。我重新发现酒真是好东西啊,它使可以在一段时候里处于自然的本能状态。如令,我们已经越来越难以自然了,越来越难以做一些无目的的事了。而自然和无目的对于身处游戏规则之中的理智的我们是多么的弥足珍贵!
徐虹坐在我身边,有位男士又来给她劝酒了,她做出不胜酒力的样子,脸颊粉红色地开放着,款声款语地推脱,内敛的容貌情态透出一种不易察觉的敏感,一种含蓄和模糊的美质、低调的热烈和体贴,看着令我不忍。于是,我拿过她的酒杯就替她喝了。真是久违了啊!其实从前,我骨头里面一直就是一个不那么热烈也热烈、不那么绝望也绝望的人啊!徐虹大概也是不忍,赶忙说,那我替你吃点什么吧陈染。
这一天,林白、敬泽、华栋也都喝高了,一帮人群魔乱舞,疯成一片,挡都挡不住。小斌柔细的歌喉更是唱破了山洞,穿云裂石、直冲云霄。只有冷静的阎连科,人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山洞里边,探寻光线与生命的某种深度去了。
在云南晴朗的天和湿漉漉的地包围缠绕中,我忽然觉得自己变得愿意和人群坐在一起说点什么或者不说什么只是轻松地坐坐了,愿意就那么闲闲散散喝喝酒、饮饮茶,不交谈也是一种交谈。我似乎产生了一种多年以来不曾有过的那种集体的温馨的感觉。而集体,一直以来都是被我排斥在外的,或者说我一直是被集体排斥在外的。没有目的的生活是多么异样而美妙的生活啊!也许,平日大家在北京久违“沙场”,相聚的目的性早已明而又明、确而又确了。我们已经不会了虚度良宵,我们已经不会了发疯!而我,也已经很久不喜欢那种虚伪的聚会了。所以,此刻这种温馨惬意的感觉的产生,使我格外惊讶!我再次觉得,人生的一些时光、一些良辰,必须虚度!我甚至觉得有可能和某人发生一点真诚的友谊!这个情况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久违和意外了!试想,一群人天天在北京概邻而居,却同“城”异梦,视而不见,远若天涯,偏偏到了云南,聚到一起,才找到那么一点感觉。真是既荒唐又珍贵。这也许就是云南的天灵和地气所致吧。
这种从心里滋生出来的感觉,可以说是我在云南寻到的最珍贵的。
变形木与洋菊花
大概是长时间与人群的隔膜疏离,我变得十分热爱物质,热爱消费,甚至有些“购物癖”。我在云南寻到的第二种稀物就是那些极富个性的变形的脸谱、陶土、木雕、长瓢、鱼板花,这些稀奇古怪的艺术品,在我抵达云南的第一天就已成为我的预谋和猎取对象。我选择了合适的一天,对安排我们行程的负责人谎称有记者采访,就单独行动起来一我先是转身推掉了记者采访,然后四处打电话问询哪里可以买到这些宝贝,再然后我就请当地写小说的朋友家桥驱车来接我,我们饿狼扑食一般一路狂奔,几乎忘记了说话。家桥正有一些苦恼,一些隐痛挂在他的唇边。但我粗糙地视而不见,忽略过去,我的脑袋已经被即将看到的另外一些东西占满了。我们奔向云南红土高原的雨田艺术制作坊。
我相信,我见到那些宝贝的时候是两眼放光的。作坊的院子里、台阶上和窗台上到处是造型夸张、简洁粗朴、神态各异的手工制品,这些陶土、壁挂、泥塑散发着一股对远古的追思,一股对原始图腾与禁忌的心灵震颤,心里似乎有一种飙浮的东西在现实与梦想之间盘旋。我一直对抽象变形的艺术怀有偏爱,特别是对那种损旧凋残之物,怀有一份深深的伤旧惜古之情,仿佛内心的某种残缺和普经的伤口都会在它们身上得到抚慰。而逼真写实、浮华艳丽的那种饰物,一向为我所摒弃。在这里,我似乎找到了审美的契合点。我的欣赏和贪婪的目光流连在每件艺术品上不肯离开,似乎想把整个作坊都买回家。
在朋友劝我节制的说服下,我也一再努力说服自己,最后精挑细选还是挑出了两箱子。带不回来的只好忍痛放弃,拍了照片留念。这种时候,奋不顾身的我余勇可贾,根本不会考虑怎么把他们搬回北京家里,而且谁再阻挡我差不多就要跟回到宾馆,我就迫不及待地想显摆这些宝贝,可是其他人都还没有回来,我只好不断地打徐虹的手机,脱离“组织”的我,一个人在宾馆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神不守舍。分开一天了,我发现我是那么迫切地想见到她(他)们。等林白和徐虹终于从西山区滑草场回到宾馆的时候,我的那些宝贝已经让宾馆的服务员包好装箱了,她们望蒋我的两个大纸箱子,惊叹怎么能带回去。事实证明,回程返京的时候,若是没有同行王朔绅士般的帮助,我是很难把这些宝贝弄回家里的。
云南的鲜花虽不能说是稀育之物,记是,鲜花市场之庞大之壮观,于我也算是叹为观止了。审场里大约有几千个摊位,是全国最大的鲜花基地。据说,香港、北京、上海和东南亚都趴这里把鲜花空运走的。这里的鲜花并不能称奇,稀奇的是鲜花论公斤卖,满天星15元一公斤;康乃馨5元左右(记不清了)一公斤,大约400支;玫瑰有红衣主教和白衣主教,都是10元卖200支。兰贵人、太阳菊、巧姑娘、蝴蝶兰都比蔬菜还便宜。干花大多是5元一公斤,有一种叫洋菊花的干花一下子就夺走了我的目光,一朵一朵菊花样的花朵艳丽无比,色彩纷呈。在北京我记得这种洋菊花大约是180元一公斤,用来泡水喝的,据说清热解毒、滋阴养颜。而这里的洋菊花才13元一公斤,我想都不想就买了一公斤装在塑料袋中。
这时,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幽幽的笛声,徐虹兴奋得眼睛亮晶晶的,不住地感叹,似乎笛声缠住了她的身体。见到她的样子我就忍俊不禁,就觉得她应该生活在《红楼梦》的大观园里,整天与宝哥哥林妹妹们一起品茶吟诗游园子,生点小气流点眼泪,爱一场恨一场什么的。总之,是一多愁善感的“妹妹”料。我们一起流连在鲜花丛里,闻着清醇的馨香,倾听着幽幽的笛声,沉浸在各自纷至沓来的联想中。这馥郁的芬香和缭绕的笛声太让我有感觉了,使我不禁忆起1994年我在雨幕低垂的西半球的一幢红瓦顶房子里的情景。那一天我立在放满鲜花的窗边,听着从另一个房间传过来的低徊绵长的潘笛声,彻腑绝望地哭泣。如今真是恍若隔世啊!那时候多年轻啊!绝望也是一种激情啊!现在,谁还敢绝望!绝望和希望同样可笑!
如果,这时候我们一行人能有个地方坐下来喝高点酒,肯定会可笑地大谈人生的,恐怕也只有在喝高点的时候才大谈人生。否则,谁还谈啊!
这些洋菊花事后还是带给我一个不小的惊诧。回到北京,我打开箱子一看,呆住了1一朵一朵的洋菊花全都凋敝了,一口袋的艳花都合上了花瓣,缩成一团,如同一只只关闭的眼睛。也许是缺光少氧的缘故,那些绚丽夺目的菊获瓣都变成一个个色泽黯淡的“石头子”。昨天还是一口袋鲜活艳丽的花朵,今天就变成了一口袋的“石头子”,我有点想不通。这可是干花啊!不应该啊!我失望地站在“石头子”旁边,认真地生了一会儿气。最后,还是决定把它们扔掉。我把盛花的袋子丢在垃圾桶旁边(一时还不忍心扔进垃圾橘里),打算等收拾完行李再把它们与垃圾一起扔掉。
―小时后,我冼完澡从浴室出来,漫不经心地往那些已经彻底枯萎的“石头子”上又丢了一眼,结果,就是这一眼,奇迹发生了一那些已经“死去”的花朵,重又一朵一朵地生还、绽放开来,饱满、鲜润、蓬勃,旺盛得如同在一张静物写生的油画里夺“框”欲出。我惊讶地呆住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看了一会儿,认定的确是“石头子”又变成花朵了,赶忙欣喜地把它们装进一个核祧木的镂空容器里,装不下的又盛在玻璃器皿里,然后摆放在家中最为显眼的位置,等待家人回来欣赏。这些洋菊花由于获得了充分的光线,盛开得越发疯狂,结果膨胀得在容器中挤来挤去,互相“推肩搡臂”,一些在容器边上的花朵就纷纷被挤落下来,撒落一桌一地,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这时候的我,十分有成就感!
洋菊花和那些怪怪的长瓢木雕土陶,算是我带回来的又一珍稀之物吧。
“一次相聚也是一次别离”。从云南带回来的宝贝现在都摆放在我的家中,我经常在家里走来走去,一样一样地观看它们,触摸它们,想起我们一路的欢乐。当然,前边提到的那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一内心的光线一我把它藏在身体里,不知会不会就此密封、埋葬。我希望我的内心如同那些缺光少氧的洋菊花一样重新开放,让一些隐隐的光线重新照亮我们平静而空旷的心房。
《花城》2001年第4期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