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话说,年龄愈大就愈能懂得灰色的价值。这里,当然不是指衣着等外在的颜色,而更多是指人的思想方法之类的一种为人处世的基调。
用颜色来阐释生命的色调纯粹是感觉化的比拟,而不是科学的界定。
我二十多岁时喜欢黑色,那种决然的黑色。那时,正是偏执叛逆又多愁善感的年龄,一棵冷冬里荒凉的秃树,也会使我感怀神伤,想到生命的消逝与死亡的气息。它是一株树,但它又不是一株树,它和我们的生命有着息息相关的蓬勃与陨落、生机与凋敝的联系。同样,有时走着走着路,忽然遇到一截此路不通的幽径,也会使人感到人生到处都可能舰屏障,遇到埋伏着的陷阱,存在着让你走不通的死胡同。还有时候,我们和一个貌似有知识的熟人说话,我们述说了一个想法,然后他或她便附之以拼命的点头,并接过话茬表示理解,还按捺不住地深入阐发我们的意图,可糟糕的是,他理解的和表达的与我们的意图完全相反,这种时候,我们就会觉得荒唐无比,甚至会扩展到普遍的人际关系,觉得这种泛泛的人际间的纽带简直就是一根多余的枷锁。
那个年龄,我头脑里的颜色是黑色的。黑色是一种冷,一种排斥,一种绝对;黑色甚至是否定,是準绝,是抗议;它体现的是一种不同流、不睦群、不妥协以及愤世嫉俗的反骨和叛逆。黑是怀疑论者的眼神,是一一我不相信,是没有退路的脚步,是对世界的敌视,是敢于伸向死亡的手臂。说到底,黑,是青春的颜色!
走过了青春,便再也没有权利执迷于绝对的黑色了。现在,灰色成了我喜欢的一种生命颜色。灰比黑隐蔽一些,内敛一些,朦胧一些,低调一些,不像黑色那么硬,那么鲜明剌眼。灰色更有弹性,它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但灰色决不是灰心丧气,悲观失望,它甚至比黑色更有潜在的力量。
灰色是什么?
灰色就是你不理解一件事,但是觉得它不一定没有道理;灰色是不再年轻气盛、放纵恣肆地随便说话,甚至连眼睛和脸孔都不轻易泄露你的意图;灰色是越来越深地埋藏了个性,埋藏了表情,甚至干脆没有了脸庞,你让你的脸长在了心里;灰色是你真实的心理有时比你的外表孩子气,你趁人不备偷吃甜食的次数比想象的还要多,你暗自练习与想象中的妙龄女郎蹁跹共舞,你有时简直就是个不听话的淘气鬼;灰色是尽管人生如梦不免悲观,不免晚景凄凉,但是力求活着的时候与命运和解,你依然有快乐的勇气;灰色是面临大的不公平时,那些小的不公平简直就是恩賜;灰色是在危机四伏的灾难面前,泰然处之的幽默;灰色是尽管如此,依然对生活说是;灰色是恪守自己的同时,微笑着与对方握手言欢,甚至向你的“敌人”致敬;灰色是在险境中依然坚定,但并不急着赴汤蹈火,消灭自己,而是以守为进,迂回向前……
灰色就是不动声色,是包容大度,是一笑了之……如果你被人误解了,能解释就解释,不能解释就不解释,日子还长,即使日子无多也不必惊慌,死不是结局,生命消失了理解依然继续,有些理解来得姗姗,来得遥远;你和家人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起来了,你最好把架吵得短一点,如果不能很快和解,那就尽快离开现场,也不要忙着找人倾诉衷肠,赶快钻进大商城,把平日没舍得买的东西买下来,花钱慰劳自己有利于心情平静,然后你就会觉得其实天下太平,觉得没有矛盾的家才是不正常的;你去邮局取稿费,排了半天队好不容易前边就一个人了,可是他偏偏要汇款几万元,邮局人员要在验钞机下一张一张清点,还要用电脑处理他的一百多张汇单,若是十年前你准是掉头就走了,可现在你不着急,你拿出刚刚买的一本什么书正好从头到尾翻一遍,回到家正好免了做饭赶上吃饭;你的同事在单位的一场错综复杂的人际纠纷中,脚跟迅速地站到势力的一边去了,你不必恼火,恼火是世界上最无力的东西,你要想他不站在势力的一边他接下来那现实的路怎么走,很多时候势力的方向就是他的方向,也许,他心里还有另外一个后脚跟;朋友意外去世了,一些搁置半截的事情无法挽回,他的眼睛不再专注地望着你,他的嘴唇亦不再对你说话,你心里不相信,但是,你要相信他正在告诉你最后一件事一怎么好好活……这就是灰色。
没有人生来就是灰色的,是时间和经验把人磨炼成灰色。人不到一定的(心理)年龄,不会体味灰色的价值。
当然,说的和做的往往有很大距离,说得好听却难以做到,对我来说是常有之事。这里权当是劝说自己吧。
《作家》2001年第8期发表《中华文学选刊》2001年第10期转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