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贝台上的玉珠可发怵了。没有小艇怎么上岸呢?排贝工要到下半夜两点钟才来上班,晚饭吃不上,夜里海上风凉露冷怎么顶得住?就算能挨到下半夜,排贝工问起原委又该如何解释呢?叫潮花把艇摇回来么,可怎么开口呀?一时间,急得她搔首挠腮。正惆怅间,却见潮花掉转艇头,重又摇了回来。
玉珠尴尬地下了小艇。她们谁也不理睬谁,各人拿起一把桨来划。各怀心事,用力不协调,艇儿在海面上打起旋来。潮花料想不到——
§§§第四章:一片好心,却惹起更大的风波
月牙西沉,繁星点点,海湾睡着了,阵阵海涛是它的鼾声。珍珠场也睡着了,只有孵化室还亮着灯光,仿佛沉睡的人们还醒着一道值班的神经——老场长洪涛伯有个习惯,半夜醒来,总要到孵化室来察看贝苗。
此时,潮花在孵化室外徘徊。傍晚和玉珠闹翻后,她责备自己:“人家是组长都不在乎,你算老几,犯什么难来着?真是新娘不急陪娘急,操心过了界。”她打算往后顺风扯帆,跟着别人航迹行船。
回到家里,母亲交给她一封海生寄回来的信。信里说:“学校批准了我的申请,让我回家写论文,你这位助手可得捧出闪光的珍珠来啊!……”
潮花刚刚平静的心里又掀起了波涛。晚饭吃得不香,入夜睡得不好。她思前想后,总觉得插核的事还是要管的,珍珠养不好,不仅集体和国家受损失,自己的利益也受影响,怎么能为眼下多挣一份奖金去剜肉补疮啊!她一骨碌下了床,独自到珍珠场来找洪涛伯商量。可是,来到门边,她又踌躇不前:洪涛伯会相信自己的话吗?她想回头走,海生的声音又在耳畔回响,幻觉中他老在背后推自己。潮花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咸味的空气,宁宁神,走进孵化室。
洪涛伯见她进屋,打哈哈道:“今天不是初三十八,怎么有人弄夜潮呀?”
潮花淡淡地微笑着,算是一种答复。孵化室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满屋子是大大小小的瓦缸,经过人工受精的贝卵就在这些瓦缸里孵化。窗台上摆满玻璃缸,繁殖着绿色的小海藻,这是贝苗的饲料。古老的容器和现代科学的巧妙结合,构成了这所小平房的特殊风格。
环视室内,回忆水产学院的见闻,潮花的心头有说不出的滋味。她对洪涛伯说:“实行包产,是个好办法,过去懒懒散散,现在人人勤快了。”
听到赞扬声,老场长很得意,眼角的皱纹像戏水的鱼尾巴。
“不过,老话说,‘今年鱼花丰收,来年渔场失产’,有些事情场领导恐怕没有注意到。”
洪涛伯倏然收敛了笑容,问:“怎么啦?”
“我建议场领导把好质量关。”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洪涛伯放下一颗悬着的心,抽了一口旱烟,摆出一副长者的姿态说:“这还用你说吗?发现吐核、死贝,按规定处罚!”
潮花皱皱眉头,觉得作为一场之长,洪涛伯未免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
但转念一想,他从渔业队调来不久,生产流程不熟,也怪不得他,便耐心解释道:“不能只看到不吐核、不死贝就满足,还有个成珠率的问题呀。”
洪涛伯觉得潮花吹毛求疵,说:“哎呀,成珠率要等到开贝取珠的时候才能看得出,难道要等三四年才给人家评工计酬么?”
潮花坚持己见:“不必三四年,目前就可以检查。”
“这你尽管放心,我已经交代你们组长了。”洪涛伯伸伸腰,向门外走去。
潮花追上一步,急切地说:“这就对了,玉珠组可是个关键……”
一老一少走出孵化室,惊动了门外另一个姑娘,她赶紧隐入暗处。这偷听的姑娘正是潮花提到的玉珠。她今天夜里也睡不着觉,总觉得潮花有意为难她。既然有意,她一定会来找场长告状。不行,必须先走一步,给场长“打预防针”。于是,她摸黑起床赶来珍珠场,不想潮花已捷足先登。
来到门外,恰好听见潮花最后说的一句话,不由得无名火起。心想:你想算计我,还早着呢,再学几年吧。一扭头,回村找那几个平日谈得来的姐妹去了。
洪涛伯打发潮花回村:“你专心做工好了,其他事情,场里会考虑周全的。这责任制刚刚建立起来,你不要还未起网先把鱼给吓跑了,到处捅漏我可不饶人。”
第二天上班,插核室一片喧闹。姐妹们围着玉珠,玉珠拿着一个魔方在拧来拧去。这是她弟弟的,今天,她怎么带到插核室来玩呢?真怪!水莲等几个姑娘对魔方不感兴趣,但又似乎慑于某种压力,不敢走开,坐在外围看,烦躁地搓着手掌。潮花默默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工作,她们也跟着动了动,但仍然不干活。那些对魔方感兴趣的姑娘,你抢过来拧几拧,我夺过去弄几弄,叽哩呱啦,嘻嘻哈哈,乱哄哄的,真是三个女人凑成圩。
“怎么搞的,这么晚不开工,鲸鱼上浅湾,想搁港吗?”老场长洪涛伯突然出现,大声吆喝。
“我们哪敢开工呀?没有检查官,等一会儿说我们不顾质量,扣奖金,罚工资,我们可担当不起。”身体虚弱但牙尖嘴利的海妹拼着气力嚷,不时用眼睛瞟一瞟潮花。
洪涛伯瞪圆虎眼:“谁说没人检查,玉珠不是你们组长吗?”
“我不干了!”玉珠抛开魔方,霍地站起,“我落后,我没能耐,我袒护姐妹们。当这个受气组长,把人家急死了还要罪上加罪,说什么我也不干了!”
潮花再也忍耐不住,登地站起,向玉珠冲过来。洪涛伯一把将她拦住,厉声喝道:“潮花!”
潮花煞住脚步,刚想张嘴说话,洪涛伯抢先下命令:“统统干活去,谁还多事,看我不拿团鱼尾巴抽人!”
玉珠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笑容,拿起刀械插核,其余姑娘也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潮花,出去一下。”洪涛伯领着潮花走出插核室。昨天夜里,潮花给他留下个舵公扯帆多管闲事的印象;今天一早,能言善辩的玉珠又灌了他一肚子迷魂汤,脑子里已定了个框框。场部在讨论插核组长人选的时候,开始曾考虑过潮花。她技术好,办事认真。但包括洪涛伯在内的几个领导,又嫌她过分认真,表现得有点死心眼,常常会捅漏洞。玉珠虽然小气些,但办事灵活,而且全组数她年纪最大,姑娘们还听她招呼。掂来量去,还是决定让玉珠来当。可是,事实出他所料,潮花竟然对玉珠不服气!他担心职工的积极性因此会受挫伤,打乱了刚刚建立起来的生产秩序。于是他不容潮花辩解,唠叨了一通大道理,教训她说:“大队经过再三研究,才批准了场里的决定,让玉珠当组长。要补台,不要拆台!”
潮花意料不到洪涛伯会说出这样的话,长长的睫毛间,突然沁出两颗委屈的泪珠。她气得不知洪涛伯是什么时候走的。
“潮花姐!”水莲悄悄地走到她身边说:“别太认真了。组里的事,大家心里明白。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想多拿点奖金,难道你就不想日子过得好些么?”
潮花不愿别人看见自己流泪,装作拨开被海风吹散的乱发,顺手揩了揩眼睛,对水莲说:“这些年来,大家都穷,要说领工资,拿奖金,谁不想呀?可走路能只看着鼻尖下一小块地方吗?咱们只有把珍珠养得更多更好,日子才能过得更美更甜,咱们做人的腰杆才能挺得更硬更直啊!”
水莲叹了口气,说:“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啊!何必多管闲事呢,我干我的,光耳根清静就够了。”
潮花放开手,拢了拢散发,大步走向插核室,回头对水莲说——
§§§第五章:“珍珠鱼目总得分清啊!”
玉珠知道旧法插核成珠率低,说实在话,她也是仅作权宜之计,只打算用此法提高速度,先捞几个月奖金便作罢。她估计会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被潮花发现了破绽,她有点心虚,不敢做得太过分,只能新旧掺半,达不到预想的效果,像眼睛里掉进一粒沙尘,老大不舒服。同在一个插核室做工,低头不见抬头见,免不了会指桑骂槐,瞅机会讽刺潮花几句。
潮花变得沉默了,人们再也听不见她唱的渔歌。平日里她憋着一股劲,只顾埋头插核,但产量总是赶不上人家。洪涛伯只当她是闹情绪,并不知道内中的奥秘。有一班姐妹是向着潮花的,但知道玉珠厉害,不敢公开站在潮花一边。况且那奖金又是这样地富有诱惑力,大家都觉得潮花傻里傻气的,也不想多帮腔。
一个月后,珍珠场第一次公布超产奖,插核室的姑娘都获得二十至三十元的奖金,个个兴高采烈,凑在一块,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该用奖金购买些什么。潮花的奖金最少,大家暗暗为她惋惜。但也有几个担心奖金能不能兑现,她们围住洪涛伯追问:“什么时候发奖金?不能开空头支票啊!”
洪涛伯踌躇满志地答复:“不见鱼群不下网,你们放心好了。七六年插那批珍珠,比任何一批放养的时间都长,今天开贝取珠,卖出去后立即兑现!”
姑娘们欢呼雀跃,有的还拿起刀械当锣鼓敲。
潮花的心头却像一锅烧开的水,翻滚沸腾。为了坚持科学插核而经受打击,这是第二次了。
五年前,珍珠场来了工作队,大喊大叫,要以批促干,一年之内,使珍珠产量翻一番。插核是关键环节,工作组派重兵驻扎,每人日插核量没有翻一番,就要进“学习班”。姑娘们只得乱插一气,敷衍塞责。
当时,海生还在珍珠场当管养工,这个倔强的小伙子,在插核室的大门旁贴出一张小评论:《杀鸡取蛋要不得》。它刺痛了工作队的神经,被当作破坏运动的活靶子,全大队批斗后,严加看管。那时候,小伙子的身影刚刚开始印上姑娘的胸怀,海生被关,像一把利刀剜着潮花的心。
一个夜晚,她打听到看守海生的是她的堂哥,便买了个人情,带上海生最爱吃的煎对虾和鲜蚝汤来探望他,劝说道:
“海生哥,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就写份检讨书,让他们放你回去吧。”
“不,要写检讨的话,我就不写那篇小评论了。”
姑娘深知心上人做得对,但又急盼他能获得自由,流着泪说服他:“养珍珠是大家的事情,何必一个人自讨苦吃呢?”
小伙子冒火了,气冲冲地说:“要不是关系到这么多人的事情,我还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劲吗?你要是怕受连累,用不着来看我!”
像一记重锤猛击在姑娘的心弦上,潮花眼泪像潮水般涌出,扭头离开那间阴湿的小屋。海生这才后悔自己莽撞,伤了姑娘的心。也许,她从此再也不来找他了。可是出乎意料,每逢轮到她堂哥看守,她仍然送东西来,默默地看着海生吃完,又默默地原路踅回。他们之间就是这样无声地交流着心曲。海生看得出,姑娘已完全站在自己一边了。当她再一次来时,忍不住问她:“你插核翻了几番?”
姑娘简单地回答:“瞎说,我又不是不长脑袋!”
“他们不批你?”
“批了,我不怕。”
“他们会把你关起来的。”
姑娘坦然一笑:“姐妹们一条心,关得了多少?”
海生激动得紧攥着潮花的手。
临别时,海生勉励她:“多想一想天天和我们打交道的贝螺吧。它好像表面挺粗糙,但它的内壳是光滑闪亮的,它的贝体玉洁冰清,这才孕育出光彩耀眼的珍珠。我们育珠人的心也应该不带任何杂质。”
…………
一阵哄笑声把潮花从回忆中拉回,大家继续沉浸在即将获得奖金的喜悦中。潮花难过极了,轻轻地叹了口气,心里想:在乌云压顶的日子里,没有工资,更没有奖金,大家尚能同舟共济,顶住歪风邪气。今天,为了多拿一点奖金,竟然变得目光短浅了,自己一定要警惕,无论如何不能这样混日子啊!可是就凭自己一个人能改变这种状况么?五年前,如果没有她和姐妹们同心协力,海生一张小评论顶什么用!她开始意识到我行我素是不行的了。海生就要回家写论文了,见到这种情况,若问个为什么,该如何回答他呢?还是先找和自己要好的几个姐妹谈谈,然后再和全组姐妹摆道理,哪怕辩论一场也未尝不可。
正欲抬腿,洪涛伯捧着一面采珠盘怒气冲冲地闯进插核室,“咣啷”一声重重地掷在玉珠的插核台上,冲着全组大发雷霆:“插核组的奖金一律取消!”
晴天霹雳,姑娘们全吓懵了。洪涛伯抓起一把珍珠继续骂骂咧咧:“这都是你们做的好事!黑心珠、空白珠、尾巴珠,给人家都不要,还卖得出去吗?哼,开口奖金,闭口奖金,海龟找吃还肯游水,你们连海龟都不如!”
姑娘们明白了,这都是当年大批大干的丰硕成果啊!一个个像躲避台风的海鸥,垂头缩颈,连粗气也不敢出。
正在这时候,水莲突然叫道:“潮花姐,海生哥回来了!”
果然,海生提着一串用水泥铸成的号码块,满脸春风地走进来。潮花又惊又喜,只见他转身对洪涛伯说:“老场长,不要生气,奖金仍旧可以发放!”
一个小伙子端上一盘珍珠,哗!顿时满室生辉。这些珍珠颗颗浑圆,豪光璀璨。海生抓起一把,慢慢洒落,明珠撞击玉盘,发出一串清脆透明的琶音,似鸣琴,似流泉,在人们心头萦回。
“谁插的?”洪涛伯睁圆虎眼。
“呶,五号!”那个小伙子高高举起一个水泥号码块。
“潮花,好样的!”洪涛伯敲打着自己发胀的脑袋,“你说得好,不能只求无吐核、不死贝。我真糊涂。你功劳大,你才有发言权,你看这奖金……”
不知是兴奋还是惭愧,洪涛伯语无伦次。
潮花说:“哪个船工不呛过几口海水?记住教训就好。奖金发不发,得由场领导决定哩。”
“对,发!”洪涛伯果断地重作决定,一挥手。“走,开贝取珠!”
凝结的空气融化了,姑娘们又恢复了天真烂漫的常态,簇拥着场长和海生出门,看开贝取珠去了。
室外阳光灿烂,天高海阔,树绿花红。潮花有意走到玉珠身边,轻声提议道:
“玉珠姐,我们唱支渔歌吧。”
玉珠的脸突然胀红了,避开潮花亲切、和蔼的目光,轻轻唱了起来,顿时,珍珠场上空又飘荡起一首熟悉的渔歌:
站在海边唱渔歌,
潮水浪花都来和,
龙王赞我歌声美,
献上珍珠千万箩……
(原载《萌芽》198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