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玉珠的对象度完探亲假要回部队去,珍珠场的领导有意让她送一程,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派她和潮花一起到滨海市卖珍珠。第一次出远门,这座南方美丽的港城像万花筒吸引孩子一样,使这对海边姑娘睁大了好奇的双眼。送走了军人,到外贸公司办完转账手续,她们无牵无挂,一身轻松。
“我们既然来了,干脆多住几天,好好玩一玩。”玉珠提议道。
潮花随声附和:“对,东村的来福叔养猪发了财,搞了一趟自费旅行;咱们出公差,不走一走,看一看,便是大傻瓜。”
可是——
§§§第一章:意外的经历使她们改变了主意
回到外贸局招待所,从他们大队来的大学生海生已在那儿等待多时。
海生和潮花多年相好,玉珠是快结婚的姑娘了,最理解年轻恋人的心理,推说要买东西,独自上街去。
年轻人最敏感,从潮花和海生的身上,玉珠联想起自己的婚事。临别,她和军人相约,他下次探家时办喜事。做新娘穿戴总得讲究一点吧,她不由自主地步入一间服装商店,在柜台边留连半天,相中一件色素淡雅、式样在乡下人看来也不显得刺眼的呢子上衣。因为不标价格,玉珠只得开口问售货员。那姑娘瞟了玉珠一眼,不答理。她的冷漠极大地损害了玉珠的自尊心。她拉大嗓门要售货员取下来看看。
售货员从货架上取下衣服,随着丢过来一声:“五十块!”
坏了,钱包里没有这许多钱。人急计生,玉珠假装细心地里里外外翻看了一遍,把衣服还给售货员:“做工太差,我不要。”
售货员尖酸刻薄地说:“嫌做工差?到那边照照镜子,看你配不配!”
这可把玉珠气昏了,便恶狠狠地回敬了一句:“当然比不上你美人鱼啦!”回身便走。
美人鱼,玉珠家乡的渔民叫它“海牛”。在鱼类中是个丑八怪,看见叫人恶心。玉珠在口头上虽占了便宜,但是总咽不下这口冤气。如果能凑齐五十元,她宁愿不吃不喝,也要把那件衣服买下来!唉,都倒霉在一个“穷”
字上。她还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就进了大队珍珠场。十多年来,她已经出脱成一个三月桃花般的大姑娘了,还未曾领过一次工资呢。好在上面铲掉奸臣,下面才除去孽障。近几年,珍珠场慢慢起死回生,独立核算。
卖了这批珍珠,还清债务,就开始实行工资制,干得好还有奖金。可是,这些都还是想象中的事情,将来怎么样还很难说呢。想到这里,玉珠心里沉甸甸的。五颜六色的城市,在她眼中蓦地失色了,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回去拼命干,领到工资和奖金,无论如何要再来一趟——哪怕是自费旅行——专门找那美人鱼算账。主意改变,她便原路踅回来找潮花。
潮花见到海生,千头万绪真不知从哪里谈起。挑来挑去,还是挑出最关心的事情来问:“海生哥,年底你就水产学院毕业了,打算怎么办哪?”
海生兴致勃勃地说:“科学界公认,我们家乡是养殖珍珠最理想的港湾,海洋研究所决定在那里办个试验站,毕业后我要求回家乡去。”
潮花心里甜滋滋的,她还想了解得更详细些,又问道:“还有呢?”
海生说:“我的毕业论文写的是养珍珠的事,还得靠你这个助手呢。”
“我?”潮花既欣喜,又怀疑。
“对,只有你!”海生无邪的眼光停留在潮花由于羞涩和兴奋而显得绯红的脸蛋上,补充说,“在珍珠养殖事业上,我们共同度过最困苦的日子。
你有经验,这篇论文没有你的合作肯定写不好。”海生站起来提议,“走,我带你到我们学校去开开眼界。”
“不,我不!”潮花简直惊慌失措,“大学生不许谈恋爱,你简直鳝鱼上沙滩,想找死!”
“哈哈哈……”海生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好大一会儿才喘过气来:“我们这是谈恋爱么?告诉你,我们学院有个养殖珍珠的资料展览。我对老师说,家乡来了养珍珠工人,想看一看。老师可高兴了,欢迎你去哩。”
一听到有这么个开眼界的机会,潮花把等玉珠回来一起走的事忘掉了。
第一次接触这么丰富生动的资料,潮花简直如饥似渴,回到招待所,玉珠已在那里等得不耐烦了,劈头就说:“潮花,我们还是明天回去好。”
潮花看看玉珠,微微笑了笑没言语。玉珠急了,嚷道:“你要是不想那么早回去,明天我一个人走。”
“你看这是什么。”潮花连忙掏出两张纸片递过去,玉珠定睛看时,原来是明天的车票。
姐妹俩不谋而合,乐得搂抱着打闹。
第二天,她们在珍珠场的无声召唤下,扑回故乡的怀抱里。出发五天——
§§§第二章:珍珠场出现了新的情况
玉珠和潮花回到珍珠场,姐妹们像看见天外来客,呼啦一声团团围住。
尤其是插核组的姐妹们,更是又抓胳膊又拽腿,七嘴八舌地盘根问梢。场部临时通知玉珠去开会,潮花便成了热闹的中心,搞得她不知应付谁好。
以快嘴闻名的水莲声音最尖,压倒众人:“潮花姐,书上说,滨海是座花园城,到底有多美?”
潮花想了想说:“这我也说不清,反正楼房很高,街道很宽,车多人多,有树有花,还有海。”
“那里的海也这样么?”
“也这样。但我觉得,我们的海湾更美。”
家乡在潮花的眼里,是多么神圣!两道山梁伸出粗大的臂膀,把海湾紧紧地搂在怀中。不知是天空倒映在海面,还是海面反衬着天空,上上下下都蓝得耀眼。晴空里轻鸥点点,碧水中白帆片片,充满诗情画意。海岸边,椰树挺立,绿叶姣姣,珍珠场就掩映在绿树丛中。海风送来了她们熟悉的渔歌:
哎呀哩!
站在海边唱渔歌,
浪花潮水都来和,
龙王赞我歌声美,
献上珍珠千万箩。
啊咧……
年轻姑娘,都跟着唱了起来……
歌声一停,和潮花同龄的海妹,性情泼辣,虽病了一场刚刚痊愈,仍显得牙尖嘴利。“别光卖小虾藏起大鱼,和海生搞了什么秘密活动,快坦白。”
“对,快快坦白出来!”
一群人嘻嘻哈哈地闹腾,蜂拥着抓潮花的胳肢窝,痒得她连声求饶。
好在玉珠开会回来帮她解了围。
“别闹了,要说新闻,怕十天九夜也说不完呢。”玉珠清了清嗓门,正儿八经地说,“场部决定,和农业队一样,包产到人。我们一天的插核指标是五十个贝,超产有奖,欠产扣罚,报废一个贝螺扣半天工。”
玉珠说完要领,仿佛是怕受处罚似的,先走进插核室上工。姐妹们随后像一群弄潮鱼一般拥了进去。
潮花走到自己的五号插核台前,拿出器械,精心消毒,提来一网兜儿贝螺,摆开插核架势。
人总是这样,心情舒畅时看见什么都顺心。潮花把贝螺夹好,透过那手指宽的贝口,看见那嫩玉般洁白中略带鹅黄的贝体,仿佛看到神话中珍珠姑娘的美丽脸庞。她手上拿着一根银光闪闪的刀具,一头是通道器,一头是切口刀,俨然一位技术娴熟的外科大夫,用通道器轻轻地拨开贝螺的五脏六腑,让三个养殖袋暴露在眼前,再倒过来用切口刀切开养殖袋。然后,换过另一把器械:用一头的送片器把预先切好的贝肉片送进养殖袋,又用另一头的送核器把用贝壳研磨成的滚圆溜滑的小珠核送进去,贴着贝肉片放置好。手术结束,日后贝螺就会绕着贝核孕出光彩夺目的珍珠。
整个工作过程琐碎而复杂,又要求高度精密,两手悬空操作,费力劳神。然而,潮花却像雕塑家一样,完全沉浸在艺术创造的无限乐趣之中。
时间悄悄地流逝,上午一晃过去了,下班前,场长洪涛伯来到插核室。
他从渔业队调来珍珠场一年了,还是那副老艄公打扮:染了薯茛胶的粗布汗衫,黑色牛头短裤。想必是这批珍珠卖出去后珍珠场的手头开始松动了吧,他眉心的那个死结不见了,古铜色的脸庞上,每一条皱纹都洋溢着笑意,显得年轻多了。他环视插核室一周,为这里刚刚出现的清新气氛所感染,笑吟吟地问:“你们各人插了多少贝?”
姑娘们争着报数:
“二十七。”
“二十五。”
“二十九。”……
“起网见鱼,好,好。”洪涛伯暗暗为包产到人的新措施的立竿见影而自豪。他想好中挑好,树立典型,特意问玉珠:“组长,你呢?”
玉珠把网篮端到场长面前,不无炫耀地自报:“三十五!”
潮花的心咯噔跳了一下。奇怪,怎么相差这么远?论插核技术,自己并不比玉珠逊色,今天为什么相差十个贝呢?难道出差五天,手艺就荒疏了么?
潮花的沉思被洪涛伯的声音打断了:“你们组长是好样的,要跟她学。
我们从现在起不欠别人的债了,拉一网,算一网,奖金兑现,谁不好好干是海龟!”
姑娘发出一片笑声。
收工时,潮花随着姐妹们走上山坡,突然像记起什么东西忘在场里一般,急急忙忙地往回跑到海边,跳上小艇,架好橹,独自摇向排贝台,取回一笼排好的贝,加班加点练起插核手艺来。她哪里知道,就因为她这股傻劲——
§§§第三章:一对好姐妹闹翻了脸
一连几天过去了,不管潮花如何苦练,玉珠仍然遥遥领先。其他姐妹的工作量也出现了飞跃,天天超产。到底她们有什么秘诀呢?潮花向玉珠请教,玉珠笑了笑:“你呀,太死心眼了。”潮花懵住了,心里想:“什么时候她也学会了拳师的那一套,教人留一手呢?你不肯教,我就偷学,我就不信学不会。”乘着玉珠埋头插核的时候,潮花悄悄地走到她的背后,两道细细弯弯的蛾眉往上一推,瞪圆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捕捉玉珠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玉珠姐!”潮花突然惊叫起来。玉珠吓了一跳,手一抖,开口刀捅进贝螺的肝脏,报废了。玉珠涨红着脸发脾气:“干什么,你……”
姐妹们受惊动,停下工作,一齐把眼光转向这边。潮花突然意识到什么,把涌上喉咙的话又咽下去,低头垂手,木讷地说:“哦,没什么。”话刚出口,她立即意识到是在自欺欺人,不由得耳根发热。
玉珠虽有点心虚,但仍然咄咄逼人地埋怨了一声:“活见鬼!”把那只报废的贝螺“嘭”地摔在插核台上,把刀械弄得叮当乱响。
潮花倒抽了一口凉气,吸吸鼻子,长长的睫毛扇了扇,轻声道歉:“都怪我毛躁,算是我插坏的吧。”
玉珠没有任何表示。潮花捡起那只报废的贝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又从自己的网笼里拿起一只合格贝,放进玉珠的网笼里。
移交完贝螺,姐妹们又成群结队地回村去。潮花追上玉珠:“玉珠姐,咱们谈一谈好吗?”
玉珠看也不看她一眼,咬咬牙,辫子一甩,埋头往前走。潮花小跑几步超过她,转身站在她面前:“你别走哇!”
玉珠站住了,盯住潮花:“你还有没有个够?”
潮花伸手拉住玉珠,生怕她又要走脱了似的:“你别生气,一起到排贝台去散散心嘛。”
玉珠想了想,实在没有理由拒绝,噘噘嘴巴,随着潮花来到海滩上。
涨潮了,晚风驱赶着排排海浪,冲到岸边,扑在岩石上,迸起簇簇浪花。有人说,海浪和岩石是仇敌,见面就厮拼,也有人说它们是一对好朋友,嬉戏打闹,发出欢乐的笑声。往日,这对姐妹每来到海滩,总要争论一番这个有趣的问题。今晚,面对惊涛拍岸的壮丽景象,她们却毫无观赏的兴趣。潮花解开一只工作艇的缆绳,载着玉珠到离岸近一里远的排贝台上去。
这儿是在埋进海底的木桩上用木板搭成的小平台,是排贝组的工作岗位。每天,他们捞起一批贝螺,把它们摆成一排排夹紧,然后再放到海里。
贝螺憋了半天气,闷得发慌,当把它们重新捞起散开的时候,便纷纷打开贝壳吸气。排贝工把准备好的软木块楔在两片贝壳之间的缝隙里,不让贝壳收拢,留下一指宽的口子,送到插核室去做手术。排贝台偏僻清静,往日,潮花和玉珠常到这儿说体己话。
潮花拴好小艇,攀上排贝台。举目眺望,海阔潮平,远处青山隐隐,绿树如烟,她顿觉心胸开阔,方才的懊恼好像都被海风吹走了。望望身边一直沉默着的玉珠,她把话题挑起:“玉珠姐,往后你得检查检查工作才好。”
“有啥好检查?”玉珠的脸孔像岩石般冷峻。
“质量关还是要把的。”
“我没有你能!”玉珠的话像海浪掷在岩石上一般无情。
潮花耐着性子,诚恳地说:“我也常常出差错,检查先从我开始嘛。”
见玉珠不言语,潮花接着说:“旧方法插核虽然快些,可惜产珠率不高,所以才使用新法,可是,你今天……”
“我今天怎么啦?”玉珠把话头打断。
潮花直率地说:“你今天怎么又用旧方法插核呢?”
玉珠从来不肯当面认输,矢口否认:“你胡说。”
潮花激动地说:“我在你背后亲眼看见的。”
“哦,原来你在监视我!”
“你怎么这样讲?我是担心珍珠的质量会……”
“质量质量,倒会说漂亮话。我问你,为什么专找我谈?”
“因为你是组长嘛。”
“噢,我明白了。”玉珠冷笑几声,讥讽道:“我当组长,你不服气!”
潮花好比让苦涩的海水呛了一口,自己一向把她当作大姐姐,谁知道她竟这样小心眼,就像滨海市公园里的哈哈镜,照得人都变了形。她知道玉珠爱面子,怕当着众人提意见有损她的威信,这才约她到这偏僻的排贝台上来。她却猪八戒过墙,倒打一耙,叫人如何消受得了?潮花不愿再和她谈下去了,跺跺脚,解开小艇,独自摇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