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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阔路相逢

立秋过后,晚禾转青,辽阔坦荡的雷州平原,处处充满生机。初升的太阳挂在地平线上,宛如一幅巨大的绿绒毯子托出一个红艳艳的绣球。太阳底下,一条机耕道笔直地向集镇延伸过来,一辆自行车在机耕道上踽踽行进。公社农科站的技术员余进梓骑在车上,心事重重。平日里赶路,他的眼光总是凝聚在路两旁的稻田里,不失时机地观察农情。此刻,却一反常态,勾着头,双眼定定地盯着车轱辘前头几尺内的粗沙路面。这一趟下乡,目的地是他最不愿去的东田大队。在他的心目中,那里的社员是最不相信农科新技术的。早先几年,大集体箍得像铁桶一般严实,推行一项新技术尚且闹得他下不了台,眼下搞包产到户,就更不堪设想了。因此,公社领导多次强调要农科站派人到东田大队指导良种耕作,他都托词回避了。

昨天,站领导点名要他出阵,推搪不过,只得皱着眉头“顶硬上”了。

“叮铃铃……”一串车铃响,他还来不及抬头,接着又是一声吆喝:“看路!”他一闪神,失去平衡,车身倾向一侧。好在车速不高,他一脚撑稳没有摔倒。对面那辆自行车刹住闸,跳下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嘻嘻哈哈地笑弯了腰。余进梓认得她是东田大队的广播员柯玉玲,嗔怪道:“还嘻嘻呢,老大不小还像个穿开裆裤的娃娃,差点把人摔倒。”

“谢天谢地,要是摔坏了你,我们大队的戏可要塌台了。”柯玉玲半开玩笑地说。余进梓无心逗趣,故意道:“塌台关我屁事,我才不去你们大队呢。”谁知姑娘早知底细,反唇相讥:“哎哟,还打埋伏呀?消息早传到村里了,拔山叔性急,正要找你呢?”

“拔山叔找我?”余进梓一怔,连忙追问:“找我做什么?”

姑娘俏皮地眨眨眼睛,小嘴一撇。“我又不是孙悟空能钻到他的肚子里,他的心思我怎么知道哇?嘻嘻嘻……”她一个跨腿上车溜了。这姑娘外号“葫芦女”,说话总喜欢留着一半让人家苦猜。她这么一放葫芦,更使本来就闷头闷脑的余进梓平添了一层心事。待他重新跨上坐骑时,两条腿显得更沉重。二十多里地,蹬了半个小时还没走完一半。

“停车!”有人挡道,嗓门炸响。余进梓停车下座,见对面站着个五大三粗的壮年汉子,年岁约莫四旬有半,短头发,黑脸膛,嘴巴稍长,牙齿微露,有就像非洲人。他上身一件黑汗衫,下身一条蓝短裤,扶着一辆装上前货架的自行车,当路一站,像座黑石墩。他那慓悍的眼光直视着农技员:“过来,我正要找你说说话。”说完先把自己的车子推到路旁支好,然后过来搬余进梓的。此人正是“葫芦女”先前提到的柯拔山。真是冤家路窄啊!余进梓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起来,仿佛粘上了定身符,呆立在机耕道上,六年前的一幕活剧,又清晰地复映在他记忆的屏幕上——

为了充分发挥肥效,他试验一种水稻根外施肥的方法:用球压机将混和的粪土压成球状,在禾苗株间点施。这试验让县委书记知道了;便如获至宝,誉为科学种田的新创举。在全县广播大会上,书记兴高采烈地说:“大寨人一年一个新套套,咱们大搞鸭蛋肥,也是个新套套!”一声令下,大批促大干,“两个六点加一个小班”:白天,早上六点出工,晚上六点收工,重新安排山河;夜晚加班,每个劳力捏三千个鸭蛋肥,不完成任务的就抓懒汉游乡!为了不做懒汉,家家户户只得倾巢出动,真个是处处灯盏不夜天啊!

这个新套套果然吹糠见米,专题报道上了省报,赫然登在头版头条。

然而,试验者却惴惴不安,多次找县委书记说明:“这仅是个试验,大面积推广要慎重。”书记听了双眉一竖:“一边搞还一边怕,知识分子就是动摇性大!同志,这不是单纯的科学实验,应该和生产斗争、阶级斗争联系起来看嘛!”余进梓噤若寒蝉了,只得服服贴贴地跟着书记当“蛋肥顾问”。

一天晚上,他来到东田大队,见到的自是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忽然,高音喇叭里传出柯玉玲清脆圆润的播音:“农科站余技术员速来大队部,有要事商量。”他估计必是首长召见,拔腿便往大队部跑。大队部空落落的,并无大人物驾临的迹象。他找不到人,正想退出,柯玉玲从广播室迎了他来:“四队队长拔山叔要向你请教呢,快跟我来!”不由分说,拽起余进梓就走。

队长见到农技员,劈头就问:“你就是名扬四乡的蛋肥专家吗?哼,亏你想得出这害人的鬼点子!”

老余的自尊心受到损害,顶撞道:“你放礼貌点,说话得有根据。”

“我不揍你就算够礼貌了!”老柯的火气更冲,两只大巴掌往汽灯光下一伸,说:“抓不着真赃不叫贼,看看我这双手吧,这就是根据!”老余细心一看。只见那双手肿得像拳击师的皮手套,指缝间长满疱疹,脓血模糊。

他立即明白,这是捏蛋肥由于粪蛆感染引起的。他的心软了,但口气仍然很硬:“这是个别现象……”

“你放屁!”队长怒不可遏地打断他的话,转身叫社员:“都伸出手来,让这位发明家看看。”汽灯光下,一双双浮肿、溃烂的手,看得他头晕目眩,他喃喃地自我解嘲:“奇怪,别的队没有这种情况嘛。”

“你知道别的队是什么情况吗?”玉玲把一团鸭蛋肥塞到老余手上:

“你看一看,闻一闻吧。”老余一看,是蛋肥,可是嗅一嗅,只有泥土的气味。他抬起眼睛,茫然不知所措。玉玲挖苦道:“你的点子出得再鬼,人家也能对付你。捞点烂泥,和上草灰,顶多撒几勺人尿,当然没事啦。可老实人,按你的配方捏,没有人不中毒!”

“这就是你的农业科学!”队长睥睨着,语气更加尖酸刻薄:“就算你这样施肥有道理,可你们几十人摆弄那几分地,想在那上头绣花还不容易吗?可我们呢?两三百亩,使不出你那法术。你一部球压机一千几百块钱,我们的手倒是分文不值。什么农科站,农祸站是真!”

社员们的怒火被点燃了,骂声盈耳,几个小青年推搡着老余吼叫:“你今晚就在我们队捏三千只,不完成任务就拿粪喂你!”

队长拨开众人的手,骂道:“他坑我们,我们却不想坑他。说着,用手肘推了推老余:“快走!”老余分秒不敢停留,连夜赶回家去,半年称病,闭门谢客。后来,他才知道柯拔山因此而获罪于工作队,蹲了三个月的“转化学习班”,还不准治疗溃烂的双手。今天见面,这笔债该如何算啊!望着队长那毫无温情的脸庞,他觉得身上一阵冷,仿佛血液凝固了,像一只木鸡呆立在黑石墩的跟前。

“优选六号是你培育的,是吧?”还是那黑石墩先出声。听风知雨,东田大队的农民果然是一年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对推广良种有怀疑,队长领头打上门来了。木鸡无声,机械地点着头。黑石墩依然一副算账的表情:

“你是不是有意坑害我们东田大队?”木鸡受到刺激,动了感情,反驳道:

“说话得有根据!”

“抓不着真赃不叫贼,你自己就是根据!”队长火辣辣地说:“哼,你倒真的来了。”

农技员心里委屈,瓮声瓮气地申辩:“你以为我想来呀?说我坑你们,我马上回去!”说着,他当真去搬车子。队长一把抓住他:“你不打自招了。

哪里都去,就是不来我们大队。这回来了,心里又不情愿,不是要坑我们么!”

心有灵犀一点通,聪明的农技员马上领悟出对方的话意。这次,东田大队的社员是迫切地盼望着他的到来啊!柯拔山操着浑厚的嗓音说:“有人骂我们农民眼光短浅,不信科学。哼,他们哪里见过大蛇屙屎!当然啦,耍花招、卖关子,粪肥也要捏成鸭蛋让人参观,这种邪门歪道也要人家相信么?”余进梓听着,不觉脸红耳热。柯拔山似乎全无觉察,继续侃侃而谈:“哪一趟趁墟,我没有到农科站去转悠转悠呢?见你们实心实意为我们种田人开路,我心服!公社要推广优选六号,我抢先换了一百二十斤,包产田全种上。大家怕错过一茬,也都跟着种。”

余进梓舒了一口气:“种上就好,用不着我去卖膏药了。”

“哼,这样你就可以做神龛里的菩萨啦?”老柯又较起真来,“包干到户,吃的、穿的、用的,还有交售任务,全靠田里的收成,谁家不关心自家的禾田?优选六号是新种,大家都没有经验,种坏了咋办?你倒像大旱年头的雨神,难请!”

农技员兴奋起来,把昔日的烦恼全丢到九霄云外:“我的队长同志,不是我摆架子,是上回让你骂怕了,担心挨揍哩!”他满以为这么一说,必定会引出柯拔山一段道歉的话,不料老柯话吐出口全是骨头:“活该!我哪一句骂得不对?连县委书记都来赔礼道歉了,你还冤枉?”

余进梓点头如捣蒜,心情舒畅地推动自行车:“走,我保证尽职尽责!”

柯拔山却伸出手来拦住,一本正经地说:“慢!什么尽职尽责,你别骗人!”

老余一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瞠目结舌。老柯指了指他的自行车后架说:

“你连铺盖也没带,去走亲戚呀?告诉你,我们要办个十天半月的训练班,家家都想学,人可多啦。我叫王玲把扩音搞好,让你大喊大叫。她说坏了个什么管,一早就上墟去买了。我们尽心尽力,你三心二意可不行,快回去卷铺盖!”

农技员的眼睛湿润了,扑上去,抓住那双粗黑的大手,声音带着哽咽:

“不用了,你要不嫌,我和你合铺!”队长的眼睛睁大了,嘴唇张了几次,好大一会儿才憋出一个字:“走!”

“停车!”背后有姑娘叫唤。“葫芦女”从集镇折回,追了上来:“怎么样?谈妥了吧?”

队长豪爽地回答:“这出戏肯定能唱好,这回看他的了。”三人不约而同地开怀欢笑。

车铃叮当。一条大道,三辆快车,朝着初升的太阳飞奔而去……

(原载1982年10月29日《南方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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