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党委把他调离石岭村,三个月来,他的脑子像大海一样,波涌浪翻,一刻也不平静。意识的矛盾,如硝烟滚滚的战场,两军对峙,日夜剿战,弄得他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这个放牛娃出身的中年干部,童年是在苦水中泡大的,哪一天不盼望父老乡亲能在社会主义阳光的照耀下过上好日子?也正因为这样,他无时不担心历史会倒退,视资本主义如寇仇。在长期的农村工作中,他深深体会到,按“四人帮”那一套办农业确实不对路。可是,这几年的政策,是不是开放得过头了?什么先富先光荣,地主老财当年不富么,岂不也光荣了?他认为,目前的政策是权宜之计,将来总要纠偏的。他倒不担心自己会被牵连——按政策办事,出了问题总不能叫基层干部负责任吧?他忧虑的是万一资本主义复辟,大多数人就要吃苦,这叫他于心何忍,于心何安呀!早知如此,悔莫当初,不如现在就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把好关口。因此,他像钉子一样钉在石岭村,甘心情愿被人骂做“石敢当”。
在县党校的读书班里,他读文件,学政策,脑海里对战的双方的力量各有消长,但对现行政策的抵触情绪还没有彻底消除。十多年来,政治风云的变幻,使他形成了这样一种意念:理论这东西太玄了,要肯定一种事物,总是可以编出一大套道理来的,不要轻信理论宣传。对农村体制的变革,他保留自己的看法。俗话说:听着不如见着,见着不如摸着,他还得考察一番,不见真佛不参禅。
从党校回来,他跟着王书记到合村住队。那里是他母亲的娘家,一草一木他都了如指掌,往日是个“番薯头当饭,番薯尾当菜”的穷村庄。六二年体制下放,王书记给他们出主意,种香茅,栽竹木,发展多种经营,日子火红了一阵。可是后来被当作资本主义的黑样板,跟着“走资派”王书记一起垮了台。几期运动,七斗八斗,合村变成公社的老救济户,石览昌也成为表兄的老债主。前年王书记复职后又到合村蹲点,把砍掉的经济作物重又扶植起来,还想出新点子,搞了个农工商联营的队办企业。落实政策有如吹糠见米,只一两年时间,合村的日子竟变得比六十年代还兴旺。
社员们不仅不愁衣食,村里还盖起了十多座新簇簇、白生生的瓦房。舅父见着石览昌,捋着花白胡子说:“览昌啊,早几年你大舅只怨叹贱命太长,拖累你表兄弟。谁料想还会有这好日子过呀!现在,大舅还想多活十几年,看看往后的好世界。”表兄慷慨地对他说:“览昌,你们工作同志每月几十元工资,想积些钱不容易吧?你家里要添什么大件家具,要钱花尽管向我开口!”刚刚高中毕业回乡的表侄子说:“表叔,只要政策不变,我甘愿当一辈子农民,放轿来抬我也不到外面工作。几句家常话,如电闪雷鸣,把耀眼的光亮投到他心坎上,在他灵魂深处引起激烈的回响。在合村两个月,一边看,一边想,他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头脑被极左路线弄得太僵了,对自己在石岭村的所作所为痛心疾首,直至暗暗地淌下两行热泪。他脾性耿直,不随风倒。但他不会文过饰非,做错了事就直言不讳地承认自己是笨蛋。
就像他孩提时有一次吃了小伙伴送给他一个烤番薯一样,当他知道这个番薯是偷人家的以后,竟抠着喉咙全呕出来。他要党委让他重新回石岭村,当送穷迎富的参谋,戴罪立功。今天,他终于摸到一条为社员增加收入的门道,便连晚饭也顾不上吃,驱车直扑石岭村,意想不到满腔热情,竟被众人一盆冷水当头浇来。
石览昌第一次体验到脱离群众的痛苦,他想找志勤老汉详细谈一谈,相信大家会谅解他。他打开车锁,推着单车往村里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单车一下子变沉了,还磨得地皮刷刷响。他俯下身子捏捏轮胎,好家伙,前后辘轳全让人家放了气!群众对自己是多么恨啊!他暗自发出几声苦笑,使劲把车子推到志勤老汉的院门前。喊了半晌,东村姆才出来开门,故作吃惊地说:“哎呀,是石主任哪,快进来吧。”这三同户大娘,一下子变得这么客气,言语举动显得极其生硬,简直把他当成陌生人。
老石把车子推进院子里架好,忙问:“志勤哥还没睡吧?”东村姆嘟囔起来:“今晚上不知什么鬼迷了他们父子的心窍,这时候还没落窝,得寻人去了。”
老石心里明白,志勤老汉是有意避开他,便不多说,解下单车后架上的绳子,托起一只沉甸甸的麻包,对东村姆说:“我有事到村东头去找林兴家,先出去一趟。”踏着溶溶的月色,走出了院门。
林兴家开门见是石览昌,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闪出门洞,顺手把门带上,就在台阶上同来者搭话。
老石卸下肩上的麻包,恳切地对林兴家说:“我上门向你赔礼道歉来了,以前对你的批判是错误的……”
“不,不……石主任,您还有别的事情么?”林兴家连忙打断老石的话,边说边往后退。
老石一把抓住他,说:“咱们石岭村要富起来,就得靠这座石岭了,你可得拿出看家的本事来。这是以前没收你的工具,全还给你!”
林兴家像被螃蟹钳住一样,巴不得一下子将老石甩掉,他哼哼唧唧地说:“啊呀,真不巧,我肚子疼,要上厕所去。”用背脊撞开院门,退进门洞里,不由分说,把门推紧,上了门栓。
石览昌吃了闭门羹,心里委实不好受。他扶着麻包,呆愣愣地站了好大一会儿。到石岭村工作几年,群众这样冷眼相看还是第一回啊!但他深知咎由自取,全不去怨艾社员。在这种情况下,再去找人只恐处境比方才更加狼狈,他不想再自讨无趣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扛起麻包,踩着月光,走出村外,爬上了石岭。
话分两头。离开会场之后,志勤老汉确实没有回家去。他一怕石览昌再来阻拦,二是事情还没有最后安排妥当,便约队员们到五保户四叔公家里继续研究。队委们一致认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个门路,无论如何不能让“石敢当”给堵死了。为防夜长梦多,决定提前出发,明天中午就走。
决议达成,便分头通知。志勤老汉办完这桩事情,像卸下一副重担,浑身舒畅。夜已深,该回家歇息了。走出四叔公的家门,他忽然想起石览昌来。
先前,一股火气腾着,来不及细想;现在冷静下来,觉得这样冷落他实在过意不去。老石此时一定在家里等候着他,到家之后,该如何同他辩论呢?
一路走,他一路想着对策,心里像一锅煮开的水,上下翻腾。
说实在话,解放三十年来,志勤老汉和不少从上面派来的干部并肩战斗过,像老石这样舍命工作的人还数不出多少个。老石每次来村,把铺盖一撩,水布往腰间一缠,就奔下地去。插秧割稻,挑粪撒肥,什么重活脏活他没干过?一年到头,满头汗水,一身泥巴,要是记工分的话,哪一个强劳力也没有他的多。虽说在运动中他出了一些馊主意,可他图的是什么呢?近两三年来,有些干部认为扩大了生产队的自主权,到下面去没事可做了,乘机躲在机关里过悠闲日子,可老石还是蹲在这边远的山村滚泥巴,他图的又是什么呢?老石呀老石,要是你的脑筋能变通一下就好了,可你老像那块扳不动推不转的“石敢当”,叫人家是爱你,还是恨你啊!老队长的心里,真像番薯和着野菜煮,粘粘糊糊的,甜酸苦辣,辨不出味儿来。
“叮当,叮当……”村背后的石岭上传来金石撞击的声音,打断了老队长如潮的思绪。这么晚了,谁在岭上打石头,会不会是老石?他是个事事要亲身带头的人,当年一决定劈岭造田,当晚他就上石岭去,打出一片石地天才蒙蒙亮。今晚,他又提出向石岭进军,打石的保准是他。
老队长穿好披在肩上的上衣,快步走出村外,爬上石岭,循声寻去。
在月光映照下,一个剪影像贴在蓝天上,伟岸的身躯,微翘的短发,稍长而棱角分明的脸庞,果然是石览昌。志勤老汉悄悄地走近他,趁他一锤砸下的当儿扳住他的肩膀,满含怨气地问他:“老石,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老石没吭声,撩下石锤,从老队长腰间拔出竹头烟斗,又要了一撮烟丝装上,坐在石头上叭哒叭哒地抽起来。
老队长傍着他坐下,有意挑起论争:“连你都说过,这劈石造田是一桩蠢事嘛!”
“干了蠢事,还不许人家认错吗?”老石喷出一团烟雾,侧过脸来反问。
老队长赶紧趁热打铁,起身站成个弓箭步,一只手撑在大腿上,一只手比划着追问:“可你今晚又翻出陈年老账来,到底搞的啥名堂?”
老石沉默了一阵,又抽了一窝烟,把烟斗还给老队长,慢吞吞地问:“老哥,你当真看这石岭比屎坑里的大粪还不如么?”
“是贵是贱,连三岁小孩都清楚。”老队长收起架步,重又坐在老石的身边,拿竹头烟斗的右手在面前划了个弧圈,鄙视地说:“不信这满山石头疙瘩还能变成金子!”
这回轮到老石站架步了,他一只手按在老伙计的肩膀上,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说:“大粪能变成米谷,石头就变不出金子来?你想,什么建筑材料比得上这耐磨耐摔的牛肝石?”
心有灵犀一点通,老队长几乎是跳着站起身来问:“你是说卖石头?”
“对,石条、石块、石片、碎石样样是宝。”老石把脸转向石岭,如数家珍地说,“建筑工地、养路工区,连你亲家合村都是急着要货的老主顾,光是流沙港建码头就需要几万块石砖,就看你想不想当这石头公司的经理了。”
“好家伙,你为什么不早说呀!”老队长一拳捶在老伙计的胳膊上。
“刚才在会场上你还恨不得搬起石头把我砸碎呢,哪里容我把话说完?”老石不禁流露出一腔委屈之情。
“砸碎你还不解恨呢!”老队长说完,自己先笑了,老石也跟着笑起来,爽朗的笑声在这寂静的山野里显得格外响脆。
村里传来热闹的鸡啼,老石收拾起石锤说:“老伙计,只要你们能饶过我,我就心甜,咱俩先回去美美地睡一宿吧。”
老队长却伸手拦住他:“别想得美,回去肯定睡不安稳,干脆,咱俩搭档干个通宵,开个好头。老石也不反对,于是一人抓起一把石锤,乒乒乓乓地干开了。
“当当当……”村里突然响起急促的钟声,老队长把石锤一掼,连声叫嚷:“不好了,准是小猛那帮小家伙心急,又怕你阻拦,暗地里串通,提早出发了。”
老石一听,也赶紧撩下石锤,拉着志勤老汉下岭去。在岭脚下,迎面碰见小猛和另外一个青年推着单车过来。小猛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
“石叔叔,真对不起,是我放了你的气。不过,现在已经打足了,快上车吧。”
“三更半夜,为啥乱敲钟?”老队长追问儿子。小猛嘻嘻地笑了几声,大声地回答:“你们心急,就不兴我们心急呀?”原来,一帮小伙子怕老石“搞破坏”,一直跟踪着他,刚才他俩的一席对话,全让他们听见了。他们急于让全村人知道这个好消息,便故意摆下迷魂阵。老石骂了声:“这班调皮鬼!”兴奋地跨上单车后架,让小猛驮回村去,老队长上了另一部单车,紧跟着追过来,不一会儿就回到了村中心。
老榕树上挂着明晃晃的汽灯,大树下围满了全村男女老少。那一伙“侦察英雄”早把刺探到的军情向人们学说过了,于是,全村人三五成群,正兴高采烈地议论着。
林兴家从人群中挤出来,眉开眼笑地说:“这个门道我是早想到了的,就是让石主任批评怕了,不敢往那条路上走。石主任,你要是早说明白了该多好哇,也免得我装了一夜肚子疼。”他又把先前老石找他的事情从头学说了一遍,笑得大伙儿前仰后合。
东村姆也挤了出来,又像往日那样亲热地拉着老石说:“只要你不再做‘石敢当’,大嫂好酒好菜款待你!”
“不,这美号不能改!”老石的回答,大出众人所料,一时面面相觑。
他望了望周围的社员,笑呵呵地接着说:“要富起来,恐怕还不像大家想的那么简单。想摘菠萝就不要怕扎手,今后,不管是寒露风还是霜降雨,我石览昌还是‘泰山石敢当’!”
一阵欢呼,一阵哄笑,小小的山村沸腾起来了……
(原载《寸金桥》198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