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岭村的队长志勤老汉从地里回来,把锄头往院角落里一靠,就习惯地没名没姓地叫唤:“还有鱿鱼干么?没有就炒一把花生米来也行!”
话音未落,老伴东村姆早来到了眼前,往石板桌边的石凳上一坐,盘着腿,侧着脸,爆花生似的数落开了:“哼,进门就扯开老虎喉咙,炒鱿鱼啦,炒花生米啦,是你抓来的,还是你掏腰包买来的呀?”
俗话说:“痛处易碰”,老伴的这一通唠叨,触着了老汉的一块心病。
女儿玉秀出嫁在本公社的合村大队,前几年,合村比石岭村还穷,玉秀每一趟走娘家,不是借粮便是借钱。“四人帮”垮台后不久,那里大田包产到户,把削减的自留地归还给社员,工副业各显神通,两三年内整个儿变了样。玉秀最疼双亲,知寒知暖,如今走娘家,不是为爹裁件的确卡,就是给娘缝套灯芯绒。女婿不会操劳衣着,却舍得在吃喝方面为丈人岳母花钱,每次来总要送些佳肴美酒孝敬二老。这些,家境不殷实能办得到么?而石岭村呢?志勤老汉当着队长,按他老伴的话说,“捏着怕死,放开怕飞”,比以往是好了些,但倒春的百榴树,结子总是有个限度。对比之下,社员们一肚子意见,今天老汉要吃女婿送来的酒菜,老太婆便絮絮叨叨地揭他的短。
其实,当家人谁不希望家业兴旺呢?志勤老汉怀着一腔难言的苦衷,老伴一嚷,刚才那股兴奋劲一下子全泄完。他无精打采地在石板桌的另一边坐了下来,往竹头烟斗里装上一窝烟丝,划了几根火柴也没有点着。东村姆在一旁看着,知道伤了老伴的神,心里委实负疚,忙起身走进厨房,端出一方托盘,往石板桌上一放,直着嗓门嚷道:“馋嘴的猫儿,快吞咽吧,喝醉了好消受众人的骂话。”
志勤老汉往桌面上扫了一眼,见摆着半碗白酒,几碟小菜,全是下酒的上品,还冒着热气,喷着香味,不由得望望老伴,紧皱着的双眉舒展开了。
几口酽酒下肚,老汉泄了的劲头又冒了上来,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脑子也变得活跃。他回想起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队委会就放宽政策、广开财路的问题提了很多建议,大都被驻队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石览昌否定了。要调整自留地么,他反对:“运动中花了多少力气才限制住了,怎么,现在又捅马蜂窝想挨整呀?”要搞联产责任制么,他反驳:“什么联产制,变相单干是真,想走回头路呀?”要扩大副业门路么,他皱着眉心直摇头:“三鸟六畜全养了,芝麻绿豆也种了,还要往哪儿扩大?想弃农就商么?”横挑骨头竖挑眼,想发家致富,半步也挪不开。为了这些事情,志勤老汉不知道同他闹了多少回别扭,可老石总是轻声细语地劝说:“老哥,资本主义是怎么样产生出来的,过去咱也不懂。前几年搞运动逼着咱们学理论,才知道点皮皮毛毛的道理。甭胡思乱想了,政策政策,一回是锣,一回是鼓,当干部要有主心骨!今天你埋怨我挡你的道,来日你就得感谢我拉你一把了。”简直是条老牛筋,咬他不动。当初他一进村就声言,不把石岭村搞上去决不收兵。几年间翻来覆去,不仅没有搞上去,现在和人家相比,掉得更远了。他果真咬着牙根不走,像村口那块刻着“泰山石敢当”
的四方石头一样,扳不动,推不转,拿他没办法。他的名字叫石览昌,社员们背地里都叫他“石敢当”。这绰号传到他耳朵里,他非但不发火,反而得意洋洋地打哈哈:“我石览昌就是‘石敢当’,坐镇石岭村,不让资本主义复辟!”
想到这里,志勤老汉一肚子窝囊气没处放,仗着酒气,一拳捶在石板桌上,自言自语道:“他娘的,全让‘石敢当’给耽误了!”东村姆一直闷头闷脑地坐在一旁作陪,老伴这一拳把她吓了一跳。她斜了老头子一眼,讥笑说:“不会游水怨河道弯!‘石敢当’走了多少时日啦,你耍出了哪一路绝招?”
老伴这一发问,正中下怀。屈指算来,老石离开石岭村快三个月了。
干部社员对他的意见实在太多了,公社党委才把他调回去学习。不是王书记亲自来催,怕还撵不走他呢。老石走后,志勤老汉和队委会核计了好几个晚上,决定秋后大刀阔斧地搞一通副业,让社员们增加一笔收入好过年,队里也积攒些资金好安排明春的生产。他的儿子小猛参过军,见过世面,交游广,队委会就派他出门联系。小猛捎回口信,说一切顺当,今晚赶回村最后同社员决策。后晌在大田做工,已通知社员晚上开会。在志勤老汉看来,这一仗是稳操胜券了,不无自豪地对老伴说:“没有绝招,还敢领受内阁总理这一杯敬酒么?”脖子一仰,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把碗一推,吆喝道:“装饭来,别误了军机大事!”
吃过晚饭,各户社员都带着一张草席来到村外的打谷场上,铺好草席,盘腿坐着或半躺着,一边聊天,一边等候开会。
眼看人到齐了,志勤老汉磕了磕竹头烟斗,亮开嗓门宣布:“开会啰!”
会场一静下来,志勤老汉便吩咐儿子小猛向社员介绍外出揽活儿的情况。
小猛说,想坐轿子才难,想抬轿子容易,好几个公社工程队都在外地领了工地,招收大批临时工。他还说,所有工地都采取包工,多劳多得,同意去的就报名,后天分三路出发。
小猛说完,老队长便往会场中心一站,感情激动地说:“老话常说:‘人家种豆,咱们转游;人家吃豆,咱们口水流’。人家敢想敢做,见天富裕起来。可咱们呢?还是‘两餐稀,一餐稠,碰上灾荒干发愁’。看在眼里,谁能不心急呀!”他环视会场一周,接着说:“就图大家的日子能过得踏实些,队委会这一趟算豁出去了。趁着农闲,开笼放雀,让大家出去捞几个月,明年私人要买点咸呀淡呀的,队里要添条牛绳、置根耙梆什么的,也就用不着犯愁啦!愿走的报名,然后编组,明天收拾收拾,后天出发!”
去与不去,人们是早已想定了的,队长刚打住话头,社员们就接二连三地报了名,小猛打着手电往笔记本上记。队委会预先已编好了组,对一对自报的名单,相差不远,便宣布分组和指定了各组的带头人。工作进行得挺顺利,困屈多年的社员,今番要出外做工,个个都跃跃欲试。志勤老汉看在眼里,乐在心上,美美地吸了一袋旱烟,站起来发问:
“外出做工,大家还有什么意见么?”社员们齐声答道:“没意见了。”
话才出口,冷不防一条大汉闯进会场,脚板砸得地皮咚咚响。走到队长的面前站定,他扯开嗓门说:“我来说几句!”无须端详面容,只要看一眼这高大的身影,听这擂鼓似的脚步声和宏大而沙哑的嗓音,大家便清楚来者是谁,心里不禁暗自叫苦:“‘石敢当’!他这一来,准定砸锅了!”
石览昌说话从来是扛竹篙进城门,直出直入,他开门见山地说:“瘦狗别追着肥狗跑,看见人家外出砌墙建屋发了财就眼红!人家是泥水匠,是技术工,可咱们呢?全是跑龙套的角色,提灰泥递砖头,一天能挣多少钱?
除了伙食和来回车脚,能剩下多少钱回家过年?况且队里要犁田晒冬,冬薯要种,早稻要备耕,劳力都出去了谁来干?三钱牛头煮烂四钱沙锅,啥是本,啥是利,得细心划算哩!”
一席话,倒说得大家对答不上来。老队长下意识地横了老石一眼,瓮声瓮气地问:“这也不对路,那也不合算,说说你的高见嘛!”
“有样看样,没样看世上!”老石心平气和地说:“人家有一条好经验:
扬长避短,发挥优势。”
乍听起来,言语倒新鲜,文化水平不高的社员一知半解,高中毕业的小猛却能举一反三,他一跨三步闯到老石的跟前,一迭连声地插嘴:“咱们石岭村地少土层薄,粮食产量上不去,经济作物种不旺,这是短!劳动力多,人能吃苦,可以向外发展,这是长!趁农闲出门找工做,不正应了你说的那条经验么?”
“不,这是捧着金碗讨饭!”老石提高声音反驳小猛。
平日里,志勤老汉总不让儿子翘尾巴,今晚却偏袒起小猛来,当即为儿子撑腰帮腔:“说话不吃力,哮喘才辛苦。咱们石岭村要找的是治穷单方,不是什么装点门面的经验?”
眼看老队长火气上来了,老石赶紧接话:“这儿有一条现成的治穷单方:
向石岭进军!”
老石不说犹可,这一说,好比热灶膛里扔进一根雷管,顿时炸得鸡飞狗跳,会场像吵群架一样,乱成了一锅粥。
原来在石岭村家家户户的土墙上,至今还残留着当年用石灰水刷出来的醒目标语:“学大寨,改天地,向石岭要粮!”几年来,石岭村的百姓可尝够了这条标语的苦头。要知详情,还得从头说起呢。
五年前,石览昌到石岭村来搞路线教育运动,住下几个月,眼见社员一日三餐喝的是番薯稀粥,咬的是咸菜腌瓜,心急得如火烧火燎一般。他对志勤老汉说:“老哥,这穷日子实在不好挨,得把粮食抓上去才好!”
老队长为难地说:“这谁不晓得?可山穷水瘦,怎么抓呀?”
老石无所畏惧地说:“人家大寨能三治狼窝掌,咱们就不能叫石岭长出好庄稼?拼出老命,干!”
石览昌是个主意拿定,九头牛牯也拉不转的人,况且那时节一说学大寨,谁也不敢持反对意见。村东头的林兴家是个打石能手,收工后帮别人打了几条门楣石,赚几个油盐钱,被石览昌发现,便说他搞自发,狠狠地批了一顿,还没收了打石工具。牛怕揍,人怕斗,大家只好扎紧腰带,垫厚肩膀,跟着老石向荒山进军。斩荆棘,挖石头,垒堰坝,填客土,打闹了两个冬春,花了几万个劳动力,才造出四五块“大寨田”。七六年一场暴雨,堰倒坝陷,客土荡涤无存,只留下满岭坑坑洼洼,好处没捞着,劳动日值反而从三角五分跌到一角二分。老百姓常说:“不怕辛苦,只怕徒劳。一提起向石岭进军,社员们简直是谈虎色变。如今,石览昌又旧话重提,揭着了全村社员心头上的一块伤疤,把他们气得七窍冒烟,七嘴八舌地吵嚷开了,中间还夹杂着不少粗言烂语。此时,石览昌就算浑身长嘴,也无人肯听他解释。社员们像躲避瘟疫一样,纷纷卷起草席,拉着孩子离去,连朝夕相处的志勤老汉父子,今晚也这般冷酷无情。
清冷的月光照在地上,像铺了一层薄霜。石览昌的影子被拉长了,孤零零地投在这薄霜上,显得那么干瘦而憔悴。秋风送来更深的寒意,他耸了耸肩膀,环顾空落落的打谷场,心头浮起一阵说不出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