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是肖婵“外事活动”的日子。她连早餐也顾不上吃,便准备出门。女儿小燕拦住她,说:“最早一班车九点才到,你现在就去接二婶?”
肖婵一怔,这才记起几天前就接到王二婶的来信,说好今天进城看望她一家人。王二婶是婢女出身,苦大仇深,土改时,肖婵的丈夫老张是工作队员,就在她家里扎根,后来:他下农村工作,又多次在她家里“三同”。
二婶为人厚道,娘家又没人,把肖婵的丈夫当成兄弟,待他一家比亲眷还亲,久不久总要来探望他们一趟。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宁可自己不吃也给他们送来。近十多年来,二婶很少进城,偶然来一趟,也是空手进门居多,来往少了,就逐渐疏远了。这次二婶突然要来,并且先来了信,女儿自然分外高兴。可是肖婵却没好气地说:“她又不是不晓得路,还用得着去接吗?”
原来母亲出门并非去接二婶,小燕十分惊讶:“妈,记得我小时候二婶一来,你总是盛情接待,还要告诉左邻右里,可现在……”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别多嘴花舌的!”肖婵撇了撇嘴,“哼,多少年不踩咱们家的门槛了,这一回准定是知道你爸爸当了文化局长,她找上门来了。”
女儿说道:“爸爸出差了,你不在家招呼一下?”
“我哪有这么多功夫!”肖婵振振有词,“咱们住的这套房间,你兄妹俩的工作,还有吃的用的,哪一样不靠我拉关系、找窍门?凭你爹那个化石脑袋,守着个清水衙门,什么都凉了。这一回要把你哥从学校调到商业局,还得我死皮赖脸去求人。”
“有把握吗?”女儿关切地问。
“我这就去找张阿姨。她爱人是教育局长,二哥是财办主任,今天是张阿姨约我上她家里去,我看有希望。”肖婵说着,打发女儿出了门,心头忽然浮起一阵淡淡的忧愁。第一次登门拜访,该带什么做见面礼呢?本来,她打算送给张大姐一块衣料——那是丈夫治下的剧团里一位侨眷送给她的,现在她忽然又觉得这礼物份量太轻。张大姐路子宽,这样衣料,说不定她早就有了……
“肖妹子!”一个声音把肖婵从冥思苦想中惊醒。王二婶已经满面春风地站在她的跟前,二婶还是老打扮,穿一件黑色大襟便衫,却是崭新的。
一个大髻挽在脑后,梳理得溜光,还抹了点茶油,显出光泽。兴许是挑担子赶路走热了,脸色也见红润,虽年近六旬,一点儿也不见得苍老。肖婵审视着堆在门口的礼物:笼子里两只大阉鸡,网兜里两只十几斤重的菠萝蜜,两只鼓鼓囊囊的蒲草——二婶告诉她,一包是花生,一包是板栗。
她紧蹙着的双眉顿时舒展开了:“哎呀,我的二婶,我正想去接您,您怎么这么早就到了?”
二婶一边擦汗,一边乐呵呵地回答:“山区兴旺了,进城的人多,车站加开了一班早车哩。”肖婵一边忙着和二婶一起把礼物搬进房去,一边一本正经地对二婶说:“到家来坐坐我高兴,这么破费我可要生气了。”
“都是自己家里的东西,又不用去买,算什么破费!”二婶眉开眼笑地说起农村的变化:“现在呀,家家米谷满囤、三鸟成群,这点瓜果花生算什么稀奇,只愁我没力气多拿些来。”
肖婵看了看手表,唯恐耽误了约会的时间,连忙打断二婶的话茬:“真不巧,孩子们都不在,他爸又出差去了。”然后拉着二婶进厨房,把柴米油盐各放在什么地方,一样样地交代一番:“二婶,您也不是外人,您一来,这个家就交给您了。”也不待二婶回话,她又撒谎道:“机关里有件事情急着要办,回头再陪您。”二婶只当肖婵不见外,心里乐滋滋的,一迭连声地催她:“去吧去吧,二婶又不是稀客,别耽误了你的正事。”说着,便勤手勤脚地拿起扫帚帮肖婵打扫房间了。
肖婵忙抱起一个菠萝蜜,又装了一提篮板栗、花生,再带上那块衣料,急急忙忙上张大姐家去。
张大姐见肖婵带来许多土产,推让了一番,也就如数照收了。她亲昵地拉肖婵在长沙发上并肩坐下,又唤儿子斟茶作陪,简直当上宾来款待。
寒暄已毕,言归正传。肖婵转弯抹角地提出儿子调动的事,请张大姐帮忙。张大姐倒是很痛快,一口应承下来,可是,也提出一个条件:要肖婵设法将她的侄子从剧团调到图书馆去,理由是:他过不惯流动生活。肖婵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张大姐主动约请她,原来葫芦里卖的是这一味药。
肖婵知道,图书馆早已超编,连县委副书记的夫人都调不进去,张大姐的要求她有什么办法满足呢?看来儿子调进商业局的事是要吹了。肖婵心里一急,加上昨夜一直在琢磨今天的“约会”,没睡好觉,今早空着肚子,拿着这么重的礼物匆忙赶路,几下里一激,她不禁虚汗涔涔了。她怕主人扫兴,只好强打精神与张大姐聊天。可是,希望既然成了泡影,精神的抵抗力也就崩溃了,一刹时,客厅里的一切变模糊了,在眼前摇摇晃晃,继而感到天旋地转。待她实在支持不住,站起来告辞,哪知一阵恶心,竟哇哇地呕吐起来,终于双眼紧闭倒在沙发上。
张大姐急得手足无措,“这,这,这是怎么回事?真倒霉!”
肖婵心里想告诉主人:这是老毛病,一会儿就过去了,不必惊慌。可是,嘴唇像上了锁,无法张开。张大姐的儿子倒还镇定,叫母亲给肖婵冲白糖水喝,自己则赶紧上肖婵家报信。
一会儿,张大姐的儿子带着王二婶赶来了,二婶眼泪汪汪,扑上去抱住肖婵,一边替她掐“人中”,搓手脚,急切地问:“肖妹子,你怎么啦?”
张大姐越发着急:“快,快送医院吧,说不定是急性传染病呢。”
二婶一听,连忙撩起衣摆,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央求道:“我人生地不熟,请你们帮忙,找部车子,我陪她去。
张大姐的儿子把三轮车叫来。二婶本想请他们帮忙,但见张大姐捂着鼻子站得远远的,还连连把儿子拉到一边,二婶只得尽力扶起肖婵,让她在沙发背上靠好,然后自己蹲下去背起就走。“这老太婆哪来这么大的气力?”张大姐母子俩和三轮车工人都目瞪口呆。车轮滚动了,背后传来张大姐粗声粗气地吩咐儿子:“还不快上医院要一瓶消毒水来……”
肖婵躺在医院急诊室的病床上,二婶寸步不离地守候着。刚才,肖婵虽然昏沉沉的,但并未失去知觉,旁人的话音全听得清楚。打了两支葡萄糖之后,元气渐复,神志也清醒了。二婶忙俯身询问:“肖妹子,好点了么?”
肖婵抬起一只无力的手,把二婶的手拉过来攥在掌中,哽咽道:“老毛病,过一阵就没事了。”
“这就好,这就好。”二婶脸上绽开笑容,眼角却溢出泪水,她赶忙悄悄抹掉,搭讪道:“机关里的事情办完了么?”
肖婵眉心皱了皱,回答很干脆:“彻底办完了!”停了停,她由衷地问:
“二婶,您这一趟进城,一定有事情要办,让我给耽误了……”
二婶打断她的话说:“我有什么要紧事!前些年天天搞‘苦战’,日日‘割尾巴’,种田人连肚子都吃不饱,哪还有心思走亲戚?妹子,不是二婶绝情,实在不好意思来见你们啊!”
肖婵急了:“二婶,说哪儿去了,是我不好!”
二婶摇手制止,语气变得开朗爽快:“过去的事情,莫提它了。这几年,家家户户全变了样,二婶家也发起来啦。还了旧债,盖了新房,娶了媳妇,有得吃,有得穿,还图什么?这一趟进城,也就是来向你们报个喜讯,顺带给儿子媳妇买几件衣物。还想买一台电视机,我想,老张会懂行,请他替我帮帮眼,挑一部好的……不料想碰上你……”
“没事!”肖婵急忙抢过话头,“这叫低血糖症,就是身体虚了,只要补一补就会好的。”
“是啊,你身子弱,是要好好补一补。”二婶落落大方地说:“出了医院,你请个假上我家去。夏收时孵的两窝鸡正合适,蒸炖焖炒,只要给二婶说一声就行……”
肖婵听着,竟忍不住自己抽泣起来……
(原载1981年11月13日《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