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曼,有人找你!”
窗口钻进一个尖厉的女高音,邻居秀云嫂在楼下呼唤。我放下鸭嘴笔走近窗台,俯身向下探望,见秀云嫂的旁边站着一位姑娘,提着个草篮子,仰面正对着我,两条短辫像两把毛刷子搁在双肩上。这是谁?我急匆匆下楼去,走到姑娘跟前,仔细地打量她:瓜子脸,柳叶眉,一对杏眼流溢着光波,小蒜头似的鼻子下,两片薄薄的嘴唇仿佛随时可以开启,泻出一条语言的溪流。这模样,比起她的照片,显得更活泼、更秀气。
我赶紧下楼,首先告秀云嫂,找我的是我的小姑沈少凤。
“阿嫂!”阿凤向我扑过来。无须别人介绍,也不必自报家门,姑嫂俩抱成一团,惹得秀云嫂哈哈笑。
把阿凤接到家里,我遗憾地对她说:“真不凑巧,你哥哥出差去了。”
“这才凑巧哩。”阿凤坐在床沿上,欣赏着绣有鸳鸯戏水图的双连枕头说:“要是哥哥在家,我上哪儿住去?”说完,格格地笑。这个死妹仔,说话像钻床打孔,直进直出,也不怕别人难堪。我自我解嘲地说:“你说得对,就为着找一间这样的斗室,我和你哥一直拖到今年才结婚。”接着,我还发了一通牢骚。
阿凤像是发议论,又像劝慰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说咱们家吧,原先两间破茅屋,我每晚都得去和村里的姐妹合铺。这几年,日子好过了,盖了新房。爸爸、妈妈说,春节里你要是和哥哥回去,就划出一间厢房给你们专用。国家国家,国和家一样,大家同心,人人出力,只要富裕起来就什么事都好办了。”
你听,正儿八经的,在家里准是个吃政治饭的角色。我试探着问她:“凤妹,你是大队党支委还是团支书呀?”
她仰面笑个不止:“阿嫂,你也会耍滑头呀,我连个团员都不是呢。高中毕业那一年,反击什么翻案风,批老师,斗校长,团支部闹得最凶。他们要我到批判会上去发言。我想,整顿教学秩序,让大家多学点知识不很好么,为什么要批判呢?我拒绝发言。团支书说:这是对你的考验,你不去,要考虑入团问题。我横下一条心对他说:不用你考虑了,把申请书还给我吧。就这样,吹了。”
“回乡以后呢?”
“这件事情进了我的档案,有些人老指责我对团组织认识不足,还说我整天想着上大学,不安心农村,老考验我。”阿凤愤愤不平地说,“考验吧,我又不是脓包,还怕你捅么!”
一阵沉默。为了不使小姑难过,我忙转换话题:“凤妹,这张图纸我今天可以画完,明天星期日,陪你去玩。”
“好哩!”阿凤一下子又变成了一只小喜鹊。
在动物园里,阿凤又说又笑,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学生。小姑玩得痛快,我当嫂嫂的也舒心。但万万料想不到,走出动物园,险些出了一场祸事。
我们到小卖部去买面包做午餐。这天人很多,顾客排成一条龙。在我们的后面,是一位须发俱白、腰背佝偻的老阿公,手里提着个沉甸甸的藤篓,看样子是个乡下人,阿凤让出位置,请他到前面站,还帮他提藤篓。
老阿公又是感激,又是谦让。排头那个姑娘听见了,忙转身招呼:“阿公,你先买吧。”
老阿公千谢万谢,正要上前买面包,冷不防斜刺里闯进来一个人,差点把他撞倒。来者是个青年人,一头长发,一脸粉刺;衣襟敞开,袒着胸,下身那件褪色坚固呢喇叭裤,活像是从垃圾堆里拣来的。一看这身不伦不类的打扮,便知道是个“假洋鬼子”。
“哎,同志,你怎么不排队呀?”排头的姑娘嚷起来。
假洋鬼子指着老阿公强词夺理:“他可以不排队,我也可以不排。”
“这位置是我让给他的。”姑娘涨红着脸申辩。假洋鬼子耸耸肩膀,翻翻白眼,油腔滑调地说:“你可以让给他,也可以让给我嘛。”旁边几个同样装束的家伙哈哈怪笑,跟着起哄。
姑娘争不过他,急得直跺脚。队伍里,人们七嘴八舌地指责假洋鬼子,但没有人出面制止他。他以胜利者的姿态,轻薄地朝姑娘“得”的一声弹了个榧指,转身向窗口买面包。
“到后面排队!”阿凤一声吼,把我吓了一跳。只见她大步流星冲上前去,我想抓住她已来不及了。她先指着假洋鬼子对窗口里的售货员说:“这人插队,别卖给他。”然后对假洋鬼子厉声吆喝:“到后面排队!”
售货员果然拒绝卖面包给那个家伙。这可把他激怒了,阴阳怪气地说:
“你算哪一路神仙呀!管到老子头上来啦?”他的几个同伙跟着帮腔。我赶紧走上去,想把阿凤拉开。她却挥起有力的手臂,拨得我退出好几步远,继续与人家争吵:“路不平,众人铲;理不直,众人评。你想捣乱,我就要管!”
那家伙像疯狗挨了滚水烫,咆哮着:“我怎么样?你再说一遍!”
阿凤毫不示弱,重复了一句:“你捣乱!”
假洋鬼子举起拳头,他的同伙一齐往前挤。阿凤杏目瞪圆,怒喝道:“谁敢,我和你拼了!”我心慌意乱,拉她不动,只好闯到她前面,用自己纤弱的身躯卫护她。
一群顾客却为我们打气:“大姐,不要慌,定定看他们拉什么臭屎!”
假洋鬼子们呼啦一声全拥上,一个个瞪着凶狠的眼睛。看来一场殴斗已势在必行,我的心提到嗓门上,噎得透不过气,趁着有人出来打抱不平,我想拉阿凤赶快离开。“咭——”忽然响起一声鬼叫般的唿哨,假洋鬼子一愣,举起的拳头像被砍断的树枝往下掉。他恶狠狠地骂道:“臭婆娘,不摘下你的脑瓜不是人,你等着瞧吧!”转身钻出人群,销声匿迹了。人群里一阵喧哗,眼光一齐转向对面马路,只见排头那个姑娘领着两位民警匆匆向这边奔跑。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这会儿才发现心脏还在心窝里……
谢天谢地,一场风波过去了,但恐惧像地震的余波一样不时使我战栗。
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真是个井底青蛙,傻里傻气的,简直是拿着头发试灯火。回家之后,我苦口婆心地开导她。她非但不以为然,反而批评我说:“阿嫂,原来你是个假钟馗,多少事情心里不平,碰上不平事又不敢管,人人都这样,休想有好日子过。”说出的道理比天大,真拿她没办法。
我怕她再出事,不得不约法三章:一不准单独外出,二不准多管闲事,三不准乱发议论。阿凤说:“我得抓紧时间学习呢,哪有功夫多管闲事?你放心好了。”我赶忙顺水推舟,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契诃夫短篇小说选》递给她:“你喜欢文学,这可是一本好书。”她接过书,果然专心致志地读起来,半天也没动一动。我这才安下心来画我的几何图形。
星期一下午,我回厂送图纸,临行时又搬出约法三章,对阿凤叮嘱再三。六点钟左右回到家里,发现门锁着,我不禁一怔。楼上楼下、左邻右舍都找不到阿凤,我心里直发毛。开门进房,发现她留下的纸条:
嫂:今天县里有汽车来,我到地区办事处接行李,饭菜在煤炉上热着。你不要等我。
凤
她去接什么行李呢?我真百思不得其解。天已断黑,还不见她的踪影,我心里急得像油煎一样。叫她不要单独出去,她偏要这样。我知道她是怕我陪她出去耽误工作,可是,她这一出去,谁敢担保不会碰上假洋鬼子那样的人呢。我决定到办事处去找她。这时候,门外响起脚步声,我的姑奶奶,她终于回来了。不是说去接行李么,怎么空着手回来?见她头发蓬乱,衣服弄脏了好几处,不祥的念头一下子笼罩住我的心。我追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摇摇头简单地回答:“没事!”我当然不相信。问她行李哪里去了,她说存放在办事处,跟车来的同学看管着。我越发犯疑,左右盘问她。
阿凤不耐烦了:“阿嫂,你简直是契诃夫笔下的小公务员,打个喷嚏也担心天会塌。”咳,这张嘴巴,一点儿不饶人。
第二天吃完早饭,阿凤突然对我说:“阿嫂,我明天要走了。”
走?我怔住了:“凤妹,是我管束得太严伤了你的自尊心吧?阿嫂对你的要求也许太苛刻了,但确实是出自对你的疼爱啊!”
“看,咱们家里出了个小公务员。”她打断了我的话,咯咯地笑着。她执意要走,我既内疚,又不舍。但想到来日方长,过一段时间,待他哥哥回来再接她,也许她听哥哥的话,少出点麻烦。况且明天坐县里的汽车回去,也可以省一程的旅费。沉默了一阵,我勉强同意了。
明天阿凤要走,我准备送她一件衣服,还要给公公婆婆送点礼物,表示我这个新媳妇的孝心,便邀她一同上街去。
走到街口,我一下子慌了神。对面二三十米远走来一个青年,一头长发,一脸粉刺,正是前天无理取闹的那个假洋鬼子。真是冤家路窄啊!阿凤望着街两边的楼房没注意到,我急忙拉着她往回走。可是已经迟了,他一定也发现了我们,朝这边快步走着。我心里发急,拉着阿凤一路小跑。
霎时间,脑子里涌起无数流氓寻衅的传闻,眼前出现了一幅幅恐怖的画面。
这时,心跳仿佛要与脚步竞赛,几乎要把我的胸壁震裂。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糟了,那家伙快追上来了。
“大姐,请停一停!”天哪,这声音已响在耳边,我一着慌,双腿发软,几乎跪倒在街上。阿凤突然煞住脚步,拉住我问:“阿嫂,怎么啦?”我回头一看,那家伙已来到跟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股勇气,我挺身挡住阿凤,厉声呵斥他:“你想干什么?”
假洋鬼子垂头丧气地站着,喃喃地说:“大姐,你们骂我、打我吧,我对不起你们。”
怪事!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壮起胆子怒喝:“别来这一套,你还想耍流氓么?”
阿凤忽然哈哈大笑。死丫头,什么时候了,还笑!假洋鬼子显得很尴尬,对阿凤说:“我妈妈整夜叨念,你做了好事,却不肯留下姓名。”
怪事,实在是怪事,弄得我满头雾水。后来,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
昨天下午,阿凤从办事处回家,走到这个街口,发现一个中年妇女蹲在地上呻吟,旁边还放着一担蜂窝煤。她的胆囊炎发作,脸色发青,全身汗淋淋的。
“你有病,为什么还要去买煤呀?”阿凤问。
“家里只有一个儿子。”那妇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放着正事不干,整天和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什么都得我来做。”
一位过路的工人听了很同情她,问明她家里的地址后说:“附近不是有个医院吗?我帮你把煤挑回去,你去看病吧。”
阿凤想把她扶往医院,可她疼得走不动。救人要紧,阿凤只好背着她上医院去。一直到她儿子闻讯赶来才离开……
“我妈妈一边称赞你,一边骂我。过去我听不进她的话,这一次服她了。大姐,我一家忘不了你的功劳。”说着说着,他竟哽咽住了。
“这算得了什么一回事呢!”阿凤噘着嘴说,“我们乡下就是这样,一家失火,全村抢救,谁袖手旁观,大家就唾他的脸,懂吗?”说完,挽起我的胳膊就走。
“大姐,你慢走。”他紧追上来恳求着,“你留个芳名吧!”
阿凤停下脚步,高声对他说:“有什么必要呢,要紧的是你得赶快改过!”
他原地站定赌咒般地说:“我改,我一定改,不改不是人……”
我像搬开心头的千斤巨石,呼吸也顺畅了。但精神有点恍惚,如梦初醒,我的小姑,一个土里士气的乡下姑娘,降服了一个使我望而生畏的混世魔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在大街上,我们碰见邻居秀云嫂。她递给我一封信——她的爱人和阿凤的哥哥同在研究所工作,这一趟又一道出差。方才她上研究所,替我把信取回来。我正准备把信装进手提包,却被阿凤抢了过去,“咝”的一声撕开封口,抽出信纸递给我:“这是我写给你们俩的信呢,快看吧。”
我匆匆把信看完,兴奋得忘乎所以,抡起拳头像雨点一样捶阿凤的肩膀:“鬼丫头,看你还瞒不瞒我!”她一边躲着我的拳头,一边辩解:“我以为你知道了呢,想不到哥哥出差,我的信你们还没有收到。”
“看你姑嫂俩,到底是什么事呀?”秀云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睁大了诧异的双眼。
我像范进中举一样得意忘形地叫嚷:“阿凤考上了大学,我还蒙在鼓里呢。”
秀云嫂一把将阿凤搂进怀里,亲昵地抚摸着她如云的黑发,啧啧地称赞着:“好哇,山沟里又飞起一只金凤凰……”
(原载《作品》1981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