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听了兴奋地告诉他:“队里早有这个计划,饲养员也物色好了,打算明年春播后开张,先养二十头。”
客人听了表示满意,频频点头。末了,他对秋生说:“我还要跟你们队长参观参观队里的经济作物基地,你先回去吧——那件事情,没问题吧?”
“没问题!”秋生满有把握地说,“我爹不是那种碰到墙壁不转弯的人。”
上午九点钟光景,荣叔的自行车尾载着近一百斤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回来了。进大门一看,院子里冷冷清清,荣婶正托着腮帮子发愁。他又气又急,粗着嗓门问:“看你这副衰相,丢了魂还是怎么的?”
“大吉利市!”荣婶从凳子上弹起来。她虽不是满脑子封建迷信,但今天是吉日良辰,不吉利的话总是要尽量避讳的。她嗔怪丈夫道:“凡事不问个根苗,张口就说傻话。”
“傻话傻话,我看你是诚心要人家笑话,我早就说你连这一档也管不好嘛。”荣叔越说脸涨得越红。
其实,荣婶又何尝不着急呢?她像放连珠炮似的向丈夫诉说:“队长都把人调走了,找不到人来帮厨,连秋生和秋二那两个小冤家也不见影子,你叫我单枪匹马逞什么能?”
荣叔抓瞎了,一肚子气尽往队长身上生:“志勇这家伙今天是怎么搞的,我找他去!”说完就要冲出门外,荣婶连忙拽住他,把先前的事情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荣叔听得不耐烦了,打断她的话头,气呼呼地说:“管他什么上园村人下园村人,他又不是公社书记,管得这么宽!”说完又要往外冲,冷不防和儿子秋生撞了个满怀。
“爹,看你急的。”秋生扶住父亲,笑吟吟地说。
荣叔没好气,张口就发火:“什么时候轮到你当家,你就晓得急了。”
他看见秋生挑着空菜篓回来,便又追问起来:“菜呢?”
秋生摸摸后脑勺,依然笑吟吟地回答:“大队要加菜,我全给了。”
荣叔一听,如同炮仗点着了引线,一蹦老高,跺着脚骂儿子:“你这畜生今天要把你老子气死才甘心!”
“爹,咱们平心静气地说好不好?”秋生耐着性子,劝父亲回到院子里,然后用十分平和的口气说:“原先我就不同意摆酒请客,可就是拗不过你,刚才李书记来了,他也反对。
“哪一个李书记?”父亲疑惑地问儿子。
“咱们社的李书记呗。他说,入伙摆酒,铺张浪费,叫我们免了。”
荣叔的一腔怒火全被浇熄了,心里凉得直要打冷战。人们常常在习惯势力的挟持下去做一些本已意识到不妥当的事情,心里本来就不踏实,一有人点破,便会忐忑不安起来。尤其是经过连续多年的运动,老百姓都有点怕官,眼下公社书记出面干涉,心情哪能不紧张?但他在儿子的面前,要保持威严:“那你怎么磨蹭了这半晌?”
秋生告诉父亲:书记要他带领着看看他家里的开荒地,了解甘蔗、菠萝和杂粮的长势,还要他介绍家庭副业的情况。荣婶在一旁听着,惊叫起来:“哎哟,原来他是公社书记呀,我这才是有眼不识泰山呢。”
“你也像秋生那样,一窝子端给人家啦?”荣叔担心地问老伴。
“可不是嘛,我只怕记性不好漏掉了哪一桩呢。”荣婶直话直说:“我把他当成秋生对象家派来相家的人啦。”
“完了,全完了。”荣叔一屁股重重地栽在门墩石上,两只手掌捂着脸,埋头叹气,恰似暴发了一场急病。这可把荣婶吓坏了,她抓着丈夫的胳膊轻摇着:“孩子他爹,你怎么啦?”
荣叔不吱声。他的心头如初三十八涨大潮,汹涌奔腾。他精神恍惚,像做梦一样:时间的长河裹着他倒流着,回到三四年前,刚刚落成的新居,幻变成“转化学习班”矮窄的土屋,屁股下面的门墩石,仿佛也变成了受审时的被告席。儿子和老伴的面目逐渐模糊了,化成了监管人员严峻的面孔……
第一次提审,工作队长满面鄙夷不屑的表情,半阴半阳地说:“你还想盖新房?望乡台上唱山歌——不知死的鬼!你快交代,哪来的这么多钱,发了什么横财?”
自己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拍门。荣叔笃信自己靠双手挣钱,犯不着法,遭不着罪。他是个老实巴巴的庄稼人,像鲎鱼一般,一条直肠通腚眼,立时把自己家经营的各项工副业一一二二地数起家珍来。
问案者飞快地作着笔记,末了,难得地露出笑容来,说:“你还算识相。还有什么没有交代?”
荣叔使劲地摇摇头。问案者用笔杆点着一行行字迹,一笔笔账目地复述着,眼光直勾勾地瞪着荣叔问:“没有差错吗?”
荣叔使劲地点点头。问案者将笔记本一合,说:“好,没你的事了。”
荣叔听得这话,转身往门外走去。
“站住!”背后响起一声粗暴的怒喝,“你往哪里走?”
荣叔说:“回家呀!”
“回家?”工作队长走到门边,又是一副鄙夷不屑的表情,说:“等公社党委把案子批下来你再走吧。”荣叔被人推回土屋里,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过了几天,工作队长带着公社党委的批示来了。他未读批示,先发一通议论:“小生产每日每时在产生着资本主义,你这个反面教员倒是把我教聪明了……”滔滔不绝的高深理论荣叔听不明白,但资本主义是比痈疽还要毒的东西,这一点他是懂得的,现在听说自己的身上长出了这种损身害命的东西来,他的心脏紧缩,全身上下像打摆子一样颤抖着。
盖房子的材料被宣布充公,还要定期退赔走“资本主义道路”所得的“暴利”。荣叔划算了一下,把土改时分得的两间房子连墙根挖起来卖掉也抵偿不了,这一场洗劫真比龙搅火烧还要干净啊!
晚上,荣叔被带到当年斗地主的禾坪上接受批斗,刺目的汽灯光把他弄得头晕目眩。真想不到,过了二十多年,他又转到地主的位置上来。早知如此,真不该分田地、闹翻身,一直光身赤脚扛长工比受这份罪好得多。
“彻底清算暴发户!”“打倒新生资产阶级分子!”社会发展了,有了扩音器,口号喊得比当年斗地主响亮得多。
一会儿,震天的口号声逐渐模糊了,再也听不清其中的字:渐渐,变成了喧闹声,夹杂着笑声,像海啸一般向他耳朵涌来。荣叔使劲地眨了一下眼睛,精神一抖,令人心寒的幻景一下子飞到九霄云外。亲戚乡邻三五成群上门道贺来了,他忙起身应酬,脸上强装笑容,心头却起伏着波峰浪谷,无法平静:公社书记为什么上门来?为什么盘根问梢?莫非政策真的又变了,要重新清算我么?这一座四合院,耗掉我多少心血,难道一旦变成罪证,又要被宣布没收充公么?
他想避,避不开,这入伙之喜使他如坐针毡。
§§§第四章
人越来越多,宽敞的院子逐渐显得窄小了。人们拥挤着,有说有笑。
荣叔一家全力以赴,搬桌子摆凳子,端茶倒水,递烟点火,实在忙不过来。
好在村里一群年轻人主动通气,及时为主人家分忧,这才使他们忙而不乱,不失礼节。望着这群年轻人的主人公姿态,荣叔心里揣摩开了:事前并没有跟他们任何人说过半声,他们为什么不约而同地扮演起同样的角色呢?
特别使他纳罕的是,散发给客人的香烟、糖果,还有茶叶,都不是他家里买的,到底是谁考虑得这么周到呢?
先前,他是打算把筵场办得出色些,让乡亲们饮个痛快,唯恐喜事办得不热闹。及至听妻子说要把酒宴免掉,他真是一肚子窝囊气。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也,眼下他倒怕起热闹来,希望大家喝完一杯茶就走。可是一看众人,似乎屁股都让凳子给粘住了,没有半点想退场的表示,使他头脑发热发胀起来。使他难堪的原因有两方面:一是入伙不摆酒,会惹人鄙笑;二是书记来查账,说不定霎时间会横生是非。因此,他虽极力装着笑脸,却笑得很凄苦,让人看着觉得惊讶。他那不知所措的举动和常常答非所问的言谈更引起大家的注意,人们窃窃私语起来。年长望尊的三叔公憋不住了,关切地问:“我说亚荣呀,今天新居入伙,应该是大喜一场,见你闪闪缩缩,到底有什么心事呀?”
荣叔连忙赔笑回答:“三叔公,大家来了就这么干坐着,我看着……哎!”
三叔公听了,把大腿一拍,袖子一捋,有声有色地说开了:“咳呀,你就为这事儿费神哪?要不得,要不得。”他又重新坐好,捻着花白胡子说:
“这不很好嘛?说句实在话,你要是摆筵席,我岂能白喝那一杯酒?回你个红包,少说得两块钱吧。往后生活好了,大家都盖新房,贺了东家贺西家,光是这贺喜钱就够叫人发愁了。我看得兴个新例,像你家今天这样好,哈哈哈……”
大家也跟着由衷地笑起来,都说新居入伙喝杯喜茶,吃颗喜糖,亲朋好友,欢聚一堂,比摆什么筵席都好。生产队长志勇从人群中钻了出来,仿佛是逢场作戏,插科打诨,对荣婶说:“荣婶你听,我到底是拆台呢还是补台?”
“你会积阴德,当然是为人家补合,只有我会作孽,专门来拆台。”
门口响起一个粗嗓门,一条大汉右手拿草帽扇风,左手拉着荣叔的女儿小星,笑呵呵地走进来,大家一齐把眼光转向他。荣婶一眼认出是先前被他误认作是来相家的人,赶紧向丈夫递眼色。心有灵犀一点通,荣叔一下子明白了来者是谁,心头扑扑直跳,暗想:山大王出场,这回有戏看了。
天真无邪的小星,几步蹦到母亲跟前,指着拉她进来的大汉说:“妈妈,这位叔叔说他嘴最馋,知道谁家有糖吃就到谁家去。”
大家一听,哄堂大笑。荣婶刷地红了脸,举手欲打小星,嘴里骂着:
“你这张猪油渣子嘴!”小星“哎哟”一声,赶紧钻进人群里藏起来。
生产队长志勇连忙向大家介绍,眼前这位大汉就是公社书记李盛。听说是书记来了,大家都不苟言笑,热气腾腾的小院子一下子冷了下来。李盛为了打破僵局,大大方方地走到荣叔的跟前,风趣地问:“主人公,你欢迎不欢迎我这个嘴馋的客人哪?”
不少人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起来,气氛变得活跃多了。荣叔不知所措,机械地答应着:“欢迎,欢迎。”连忙把李盛让到最好的位置上,请他在三叔公的旁边坐下。三叔公为人脾气耿直,又有点倚老卖老,他毫不客气地对公社书记说:“看模样,你不像个歹心肠的人,可你怎么对亚荣的案子这么个批法?”
志勇连忙挤上前,解释道:“三叔公,您千万别表错了情,李书记是新调来的……”
李盛扬手制止志勇,说:“干部不为民,便是白领了国家工资。假如张三主持工作,处理了个问题拍屁股走了,换上李四来主持工作便不认账,不打理,这还算人民政府?”
这话落在大家的心弦上,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三叔公捻着花白胡子,说话也显得文绉绉的:“此乃金玉之言,此乃金玉之言。”
李盛对三叔公说:“老叔,我今天是专为荣叔这桩案来的。”然后转脸问志勇:“人齐了么?”
志勇回答:“齐了!”
李盛呷了一口茶,站起来亮开嗓门说:“社员们,你们大队敢于解放思想,坚决落实政策,抓了粮,又抓了钱,面貌变化大,公社决定在这里开个现场会,正赶上荣叔家新居入伙,我就顺道来道喜。”
人们屏息谛听。秋生碰了碰父亲的手肘,悄声说:“爹,咱家的瓜菜是转卖给会议的,还有猪肉和配料,队长说,会议也包要。”父亲听着,目瞪口呆,好久才“噢”了一声,又连忙制止儿子,聚精会神听书记讲话。
只听得李盛头头是道地说:“荣叔一家积极参加集体生产,这一点有生产队的工分手册作证。他们大力发展家庭工副业是符合政策的,应该受到保护,受到鼓励!他不仅不是什么暴发户、新生资产阶级分子,而且是值得大家学习的劳动英雄、生产模范。公社党委过去对荣叔的批判是完全错误的,必须全盘推倒。粉碎‘四人帮’后,在经济上对荣叔落实了政策,但在政治上解决问题做得很不够,这首先是我的责任……”
公社书记情真意切的话语使社员们深受感动。队里开会的秩序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好,人们像关心自家的事情一样地倾听着。院子里鸦雀无声。
只有三叔公无拘无束,听到这里,插嘴道;“这就是像报上说的平反昭雪,恢复名誉吧?”
李盛赞许地点了点头,接着说:“今天荣叔家办喜事,大家都来庆贺,好好热闹热闹。我的话暂时说到这里吧!我还要在你们大队呆几天,有意见,大伙儿可以随时找我提。这是我送给荣叔的贺礼——”说话间,他从挎包里取出一卷红纸。荣叔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展开,原来是一副对联:“辛勤创业,多劳多幸福;节俭持家,先富先光荣。”三叔公反复地读着,赞不绝口。
荣叔的心头如千斤巨石落地;
荣婶脸上的皱纹全熨平了;
满院子的人议论纷纷,笑逐颜开。
三叔公指挥着年轻人说:“快,把它贴到大门口。”
年轻人说:“上面已经贴上您老写的对联了。”三叔公走到大门口,看一看自己写的对联:华堂耀日燕争贺,大厦连云凤隐栖。他摇头说:“老古董,又空洞,快撕下来!”年轻人遵命换了对联,点着了鞭炮,毕毕剥剥地响个不停。
(原载《作品》1980年第6期
获中国作家协会广东分会首届新人新作奖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