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想不到,汽车会在半路上抛锚。据本地的旅伴介绍,这儿是前不沾村后不靠店的赤泥坡。这条公路是专通本县最边远的林头公社的单班线路,没有顺路汽车可以改乘,大家都担心万一天黑前汽车修不好,要在这荒坡野地里餐风宿露,心急得像油煎一般。
过两天就是中秋节了。这南方的天气还一点儿不像秋天,太阳虽已偏西,炎氛依然灼人;加上心头有火,一个个旅客都显得烦躁不安,躲到公路旁的树荫下,远远地望着钻进汽车底下去检修的司机,不停地唉声叹气。
随着一串铃声,驶来一辆雷州半岛常见的“两头载”自行车。驱车的是个六十岁左右的农民,头戴尖头竹笠,皮肤黧黑,车头上挂着个油漆剥落的行军壶,车后架上载着一只大鸭笼,显然是赶集卖鸭子回来。他来到汽车近旁,刹制下车,环视了一番路旁的旅客,不讲究具体对象,扯开嗓门便问:“怎么回事呀?”
没有人回答。老农却并不显得尴尬,他架好车子,径直走到汽车边上,蹲下去同汽车底下的司机搭讪:“什么地方坏啦?”那神态,好像他有什么大本事,只要司机告诉他哪里出了故障,他便有能耐即时排除似的。
旁边有个乘客忍不住跑过去对他说:“有能耐便帮帮手,没本事就别耽误司机的功夫了!”
老汉站起来瞪了那青年一眼,非但不走,反而踅回自行车旁边,从车头解下那只行军壶,又走到汽车边蹲下去,半截身子伸进汽车底下,把水壶递给那司机:“喝口水吧!”司机从汽车底下钻出来,在沾满油污的工作服上猛擦几下脏兮兮的双手,接过行军壶,脖子一仰,咕噜噜地往肚子里灌。
喝够了,用袖子抹抹嘴,大舒一口气,脸上堆起感激的笑容:“大叔,太谢谢您啦!”
老汉接过水壶,若无其事地说:“谢什么!一壶凉茶,你不喝,我回家还不是倒掉?”不待司机开口,又问:“怎么样,车修好了么?”
司机沉吟道:“变速箱出了毛病,我一个人怕到天黑还修不好呢。”
这消息一炸开,简直是黄连汤里冲进猪胆汁,个个旅客叫苦连天。不知司机和老汉嘟哝了些什么,他忽然像掉进黑洞里摸到出口,朝旅客们摆了摆手势,高喊:“别吵啦,别吵啦!这位大叔的村子离这里只有七里路,他回去立即给车站挂电话,派车送大家到林头!”
人群里当即发出欢呼。方才,有人说老汉猥琐多事,有人笑老汉傻里傻气,眨眼之问,态度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大叔,麻烦您喽!”
“大叔,全靠您老人家啦!”身前身后,一片赞扬之声。“没什么。”老汉谦逊地摇摇头,骑上自行车,拐上岔路,转眼便消失在山背后。
太阳离山顶只有一竹竿了,司机还没有把车修好。他又饿又累,倚着车门只顾抽烟,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倒霉相。不见替换的汽车,也不见那老汉来报讯,满腹焦躁的旅客骂罢司机技术蹩脚,又转过来埋怨那老汉不守信用……
“来啦!中秋月饼,又香又甜!”正在这时,一阵油腔滑调的叫卖声把旅客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一个戴“通天帽”的青年从车上搬下一只沉甸甸的铁皮圆桶,揭开盖子拍卖:旅客一窝蜂围上去——已是晚餐时分,加上旅途颠簸,一个个都腹中擂鼓,一听说有月饼出售,简直像在沙漠里找到泉眼。可是,人们很快又散开了,原来,那小子从城里运月饼到集上去卖,二角五分一只的甜肉月饼,竟卖六角五分,比加头莲蓉还贵!大多数人扎紧腰带,肚子再饿也不屑一顾。他们并非买不起几只月饼,着实对那个家伙乘机敲诈的卑劣行径怒气难平!而他却摆出一副“皇帝女——不愁嫁(价)”的神气,一边高声要挟道:“买不买?不买我可要收档了!”
话刚落音,突然远处响起一串清脆的铃声。一辆“两头载”自行车从斜刺里插上公路——哦,先前那位老汉来了前后货架上又放箩筐又挂水桶,那载重本领实在高明。他在路旁架好车子,向四下里喊道:“同志们,开饭喽!”那声音相当洪亮。
只见他从车上搬下一筲箕白米饭,五只熟鸭子,一箩碗碟筷子,还有菜刀砧板,秤杆秤砣等一堆劳什子,摆开拍卖的架势。有人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冲上去质问他:“你不是答应帮我们挂电话叫车子么,干吗来这一套?”
他嘿嘿地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解释:“电话是接通了,可车站说六点钟收车时才派得出车子,我想你们的肚子一定饿瘪了,便忙着做饭送来。”
“你这饭菜卖什么价钱?”旅客们纷纷围拢过来问,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吃了再说嘛,反正不会多算你们的钱。”
人们怕上当,非要问个明白不可。老汉的眼光在大家的脸上扫了一圈,脸上闪过一丝苦笑,一边算账,一边开价:“前晌我才给食品站送了一笼鸭子,就按那里的价格算吧。熟鸭一斤一元五角,白米饭一斤两角,我家里米谷有的是,不收粮票!”
哗,这不比饭店便宜一倍多了么,这老叔……大家还来不及细想,人群已噪动起来。卖月饼的那个家伙拨开人群,抢先下手抓住一只鸭子?吵架似的嚷着:“我要一只!我要一只!……”
“啪!”老汉往他手腕上拍了一掌,夺回鸭子正色道:“看你毛水光鲜的,怎么这般不讲卫生呀!”然后对围上来的旅客宣布道:“对不起,车上四十个位子,我杀了五只鸭子,八人一只,人人有份。想多吃嘛,对不起,我老汉只好抱歉了!……”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笑声。大家争先光顾,老汉忙又焦急地拦阻道:“碗筷不够,分成三批,按着次序来。”
大家规矩地照办了。说也奇怪,吃了这餐饭,大家倒像吞下一颗定心丸,对几时才有汽车来,不再那么焦急了。老叔专门给司机做了个杂烩汤,司机吃完抹抹嘴,又钻到汽车底下去了。两位身无余钱的旅客,躲得老远老远的,老汉发现了,强拉过来免费招待。大家哪肯让他吃亏?都争着出钱。几十个素不相识的人,一下子亲热起来。
感谢、赞扬的话,使老汉耳不暇接。司机感激地对他说:“大叔,这事情只有您才能做得到啊!”他却摇摇头说:“这算个啥哩!老话说,‘出外难带砖瓦锅灶’,能帮得上时还能不相帮么?”
乘客们听了,一个个心里热乎乎的……
(原载1983年2月18日《羊城晚报》获首届《羊城晚报》“花地佳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