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窗户越来越亮,城市开始苏醒——其实,作为国际大商埠的香港根本就没有安睡,充其量只是局部小憩,所谓苏醒,不过是加大各部位的活动力度而已。田春芳早就醒过来了,只是不想起床罢了。昨夜她做了一个好梦,正高兴得即使当即死去也毫无遗憾的时候,不知道是被什么声音或者是自己的身体哪里出了什么问题,竟把好梦打断了,令她好生怨恨,又好生气恼。她多么想把梦接续起来,便试图重新入睡。可是,想把断了的梦续上谈何容易!越想寻梦心越急,便越是睡不着。
春芳自己都深感诧异。经历过的事情怎么会在梦里原原本本地重现出来,像复印的一样呢——
又一个暑假来临,她跟着妈妈到外婆家去。外婆家在离县城30多里的北园村,这是一个靠海的村庄,许多城里有的东西在这里找不到,而很多城里没有的东西在这里却很多,使春芳觉得很新鲜。妈妈看望外婆半天就走了,春芳却留下来。一来是把她留在外婆身边妈妈放心,不必为打发她一个多月的闲日子操心,二来春芳不想走,这里有许多小朋友和她一起玩,在外婆家很快活。
春芳特别喜欢和舅舅邻家的立元哥哥在一起玩。从他作业本的封皮上她知道他姓林,和舅舅不同姓。他比阿芳大3岁,也高3级,总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妹妹。其他的小朋友虽说都喜欢春芳,也愿意陪着她玩,但常常会开些过火的玩笑,有时会吓得春芳又哭又喊,他们却在一边乐得直笑。
立元哥却从来不向她恶作剧,更不会欺负人;当别的孩子拿春芳寻开心的时候,总是立元哥制止他们,并鼓励她提高勇气。比如说到禾田里去捉螃蟹,春芳最怕碰见蚂蟥。海边的土地盐碱度高,本来没有蚂蟥,后来引来水库的水,水是从山里来的,也把山里的蚂蟥带来了。那天,阿芳跟着几个小朋友去抓螃蟹,被一条蚂蟥咬上了,吓得她脸都青了,爬到田埂上又哭又跳。那几个小朋友不仅不帮她,还吓她:“这一下子麻烦了,咬穿血管,流血不止,要死人咯。”阿芳更急了,哭得特别伤心。刚好立元哥在附近捉黄鳝,一边叫喊“阿芳,别慌,我来帮你!”一边快步跑过来。不知道为什么,立元哥一句话,春芳就像吃了定心丸。立元哥叫他别慌,她就不慌了。立元哥不是立即帮她把蚂蟥拨开,他告诉阿芳,蚂螨咬着人,硬把它拔开有时会连你的肉都给拔出来,伤口大,流血更多。最好的办法是用手来拍被咬的地方,震动它,它就会松开口脱掉。春芳照他说的做了,果真有效。立元哥又教她摘几片禾叶刮几下伤口,血很快就止了。春芳问为什么,立元哥告诉她人的血里有一样东西叫血小板,破裂了会分泌一种胶质,使血凝结了。春芳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听立元讲,末了问他怎么懂得这么多,他说是从报纸上看来的。春芳知道村里没有书店,就是有,农家的孩子也没有买书的钱。这并不影响立元的学习,不管在哪里捡到一块书页或者报纸,他都会看得津津有味,久而久之,他知道的东西就比别人多。
他给春芳讲许多好听的故事,解答许多新鲜的问题,在春芳幼小的心灵里,立元哥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他不但知道的事情多,做事情也很有把握。昨夜春芳就梦见立元哥带着他捉黄鳝。田埂下有许多洞,什么洞是黄鳝的家,他一眼就认出来,然后不知道用什么手法,把手指泡在田水里,弄得田水卟卟响。一会儿,黄鳝把头伸出洞口,他又不知道用的什么魔法,眨眼间便把一条脚拇指粗的黄鳝抓住,拉出洞来。听舅舅说,立元哥就靠卖黄鳝攒起来的钱交学费和买学习用具的。在梦里,立元哥教会阿芳捉黄鳝,她捉住一条拇指粗的黄鳝,高兴得直蹦、直笑,就是这样把自己弄醒了的。她后悔极了。如果在梦里忍着点,不要那么得意忘形,就不会把梦打断,还可以和立元哥在一起。此时,她把视线移向窗外,思绪也飞出窗外,飞向山拦水隔的地方,心里在叨念:立元哥,你在做什么?你知道我在想你么?
§§§第二章
林立元此时也还躺在床上,所不同的是他不想再入睡。他是从梦中哭醒的,他怕睡着了又陷进噩梦之中。
他与春芳在现实生活中有无数次的欢聚,做梦却极少重现这种场面,每次梦见她时总是在分离。昨晚的那个梦,把几次分离的情景都端了出来,那么真切,那么细致,教人撕心裂肺,不敢复见。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在一起玩的机会少了,即使有机会在一起玩,也不似先前那么随便了。农村不似城市人那么开明,学校里排队,男生与女生总是隔得很开;上体育课或者课外活动,也是男同学一堆,女同学一堆,井水不犯河水。春芳虽然是从城里来,也不能不受这封建遗风的约束。
后来,阿芳的外婆逝世了,她来北园村的机会少了,彼此渐渐疏远了。
忽有一日,春芳仿佛从天而降,给立元一个惊喜。
那是1975年他念高二的时候,邓小平重新主持中央工作,学校开展整顿,认真抓教学质量,开展物理竞赛,立元夺得全县第一名。放榜那天夜里,学校在操场上举行隆重的颁奖会,全校师生参加,立元感到从未有过的荣耀。散会后,立元准备回宿舍休息,蓦地听见有人怯生生地喊他:“立元哥!”他只下意识地愣怔了一下,很快就知道喊他的人是谁。这称呼,这嗓音,都是那么熟悉,不是春芳还会是别人吗?
立元煞住脚步,横站到路旁等她。阿芳赶上来,和他站成对面,递给他一样东西,说:“元哥,祝贺你!”他借着灯光细看,见是一支英雄金笔。
这样珍贵的自来水笔,他想都不敢想。大家都那么穷,春芳不知积蓄了多少年才买得起这支笔。立元心头一热,真不知道如何感谢她,她却转身像一团雾那样飘走了。立元觉得她虽然远去了,身上却拉着一条线,线的这一头系在他的心上,一扯一扯的,扯得他的心头痒痒的。
原先传说大学开考,立元一个心眼准备功课,下决心考上清华大学。
岂料一场“反击右倾翻案风”,把他的希望变成了肥皂泡,这场打击,几乎使立元一蹶不振。他离开学校,拖着两条像灌满了铅的腿,走上回乡的路。出了县城东门是迎春河,河上有座迎春桥,他走到桥头脚迈不动了,便在桥边的石墩上坐下,把头埋在双膝上茫然若失。忽然,他感到背脊有一块地方热乎乎的,显然有一只手按着他。他抬起头来,顿时目瞪口呆。
站在他身边的竟是春芳。见他抬起头来,春芳二话不说,伸手搀扶他,说:
“立元哥,咱们走吧。”
“去哪里?”立元问。
“回家呀。我去我舅舅家,我们一起走吧。”春芳帮他背起行囊,拉着他上路。一路上,专挑他开心的话儿说,让立元渐渐冲淡了心头的郁闷。
回到村边,春芳煞住脚步,把挎包还给立元说:“你回家去吧,我不送你了。”
立元疑惑地问:“你不是要去你舅舅家么?”
春芳淡淡一笑,摇摇头不言语。这时他才知道春芳是专程送他回村的。
这个小妹妹,怎么把自己的心思了解得这么清楚呢?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连着心的那根线扯得更紧了,不知不觉间竟有许多泪水涌出眼眶,双颊一片冰凉。
更伤心的事还在后头。
没有继续上学的机会,立元只有老老实实地“修补地球”。他是个做什么都认真的人,下决心挣最高的工分,分配时获取的报酬最多。偏偏那年月拼命学大寨,工作队下死命令改天换地夺高产,把一年两造改成三造,结果三造都没有收成,闹得风调雨顺的年头也要外出逃荒。
农村在革命,学校也在革命,6年的学制改成4年,春芳不久也高中毕业了。此时大家都已长大成人,彼此心照不宣。立元却退缩了,农村人本来就被城里人瞧不起,如今又落到这步田地,连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还养得起媳妇么?爱人便是害人,他林立元绝不做这种缺德事。他不仅不到城里找春芳,连春芳到北园村来,他也躲到海堤外的草滩去,把脸埋在膝盖上抽噎流泪。他虽然躲避春芳,但心底仍存在着强烈的愿望:“阿芳妹,有心你就等我几年吧,等生活改善了,我一定抱着鲜花去向你求婚,让你过上比城里人更好的日子。”
三餐难度,日子却一样消逝,不知不觉便过了两年。这天,立元捉了几条黄鳝悄悄拿到城里去卖,路上碰上春芳的表姐,说去参加春芳的婚礼。
立元如当头一棒,眼前忽然飘起许多星星。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心想,会不会是自己听错了?春芳的表姐简直是“饱汉不知饿人饥”,喋喋不休地夸奖春芳的命好,嫁了个香港客,不仅可以去香港享福,还为家里开了南风窗,铺了咸水路,照老人的说法,肯定是她前世修的好,今生才有这样的福气……后来说的什么,立元全然没有听见,只感到眼前发黑,站立不稳。
他死劲撑着,推说要捉黄鳝,打发那长舌妇先走。他一屁股瘫坐在路边的草丛中,鱼笼摔得老远,黄鳝全跑光了。
这情景,他曾梦见几回,每回他都从梦里哭醒,醒来后还暗暗流泪。
因此,他特别害怕作梦,愿意永远醒着。
春芳啊,都说你柔情如水,你却为何这么心狠?
§§§第三章
春芳更埋怨立元心狠。托人带多少口信,自己又亲笔写过几封信请他到城里来,都石沉大海,毫无回音。借口看舅舅舅妈去北园村几次也见不到他。要不是这样,便不会闹出这么多的悲欢离合。
女大当嫁,妈妈托许多媒人说了许多门亲事,不管好歹,春芳就是不理不睬。尽管几年时间见不到立元的面,可她心中始终抹不掉他的影子。
有一件事,俨然晴天霹雳,把她的心震碎了!
那天,她在房间午休,被一阵嗡嗡的谈话声吵醒了。睡意朦胧中听见母亲问父亲:“立元结婚的日子已经定了,我们得准备一下,到时候去贺喜。”
像头上浇过一瓢冷水,春芳顿时睡意全消,整个人像弹簧一般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