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去贺喜么?我们和他又不是什么亲戚。”支支吾吾,听得出那是父亲的声音。
“话怎么能这样说呢?”母亲提高了嗓门,“不是远亲,也是近邻,立元家和我娘家墙挨着墙,春芳又从小和他那么好,不去贺喜情面上说得过去吗?”
后面的话春芳全听不进去了,脑子里乱得像被鸡爪扒过的麻筐,乱糟糟的。自己对他爱得那么深,他应该十分明白,竟这样铁石心肠,把情谊抛得一干二净。你爱不爱我不能强勉,即使作为好朋友,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该瞒着我呀!她伤感,她气恼,她自怨自艾,一连好几天饭不想吃,话不想说,门不想出,人不想见;哭湿了枕巾,捶疼了胸膛,不梳不洗,头发乱蓬蓬的像个重病人。
爹妈做最好吃的饭菜喂她,挑最好听的话语哄她,一点儿都不起作用。
最后还是她自己把自己的病治好了。一连几天不吃不睡,昏昏沉沉,最后连愁也无法愁,苦也无法苦,迷迷糊糊睡着了,竟一连两天两夜不醒,吓得爹妈慌了手脚,怎么推,怎么叫,她身子软绵绵的。真正醒过来后,倒把世事看透了。心想:爱谁不爱谁,那是人家的自由,能怪谁?只怪自己的命不好,想得到的东西偏偏得不到。
就在这时,媒人又上门来了,提亲的是香港客。爹妈问她有什么意见,她不再似往日那么抵触,回话说:“你们看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爹妈乐得眉飞色舞,当下约定日子相亲。阿芳见男的不缺胳膊少腿,别的什么都没多想,只有一个念头:也好,嫁得远远的,把过去的事情都一笔勾销!
假若能一笔勾销了倒还好,偏偏是“剪不断,理还乱。”婚宴上,表姐把立元的表现当成笑话大加渲染。这一回,春芳心头的震动远比上回听爹妈商量贺喜更加强烈,当场变成个痴呆人,半晌喘不过气来。直至有人来催:“阿芳,车来了,快准备动身啦!”她才回过神来。她忽然变得从来没有过的平静,不紧不慢地说:“不用急,我还有话找我妈说。”
走进里间,她问喜笑颜开的母亲:“妈,你去给立元哥贺喜了么?”
母亲早已把说过的事情忘到脑后,女儿乍一发问,竟醒悟不过来。春芳也不追问,只是把手上的订婚戒指脱下,交给母亲,说:“我大概是去不了啦,这个戒指,当作是我送给他的礼物,您帮我转交给他。”
“这是你的订婚戒指,怎么可以送人呢?”母亲急得直跺脚,女儿却半点不示弱,硬是不肯把戒指重新戴上。没有办法,她只得说出实情:“你向他贺什么喜?穷得叮当响,他那对象怕还没有出世呢。”
春芳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母亲,轻声地问:“说他结婚的日子已定,这不是你的话吗?”
母亲知道生米已煮成熟饭,不会再发生什么变故,开导女儿道:“我的傻妹子,我要不这么说,你现在不是还睡在梦里不知醒么?”
一切都明白了,为了把儿女从穷泥坑里拉出来,为了她将来能过上好日子,她使出了欺骗的手段。春芳已经不会生气了,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是呀,生米已煮成熟饭,还有什么话说呢?怪只怪自己自暴自弃,县城到北园村不过30多里地,为什么不去打听打听,问个实情?立元哥,阿芳对不起你,今生无缘,来生再给你当牛做马了。
婚后的日子,如死水无澜。移居香港之后,打工赚钱,就像一台机器,也不再似往日想得那么多了。丈夫憎恶春芳毫无热情,三天两头发脾气。
他是货柜车司机,大半时间在外,后来渐渐连家也不回了。春芳从不为此而沮丧,她觉得清静比什么都重要。再后来,传闻他在内地包了“二奶”。
春芳一不嫉妒,而不恼怒,也没有向他提出离婚的打算。上班,她拼命工作,下班,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一年前,丈夫在一场车祸中丧生,她说不上悲伤,也说不上高兴。为他披麻,为他戴丧,按照香港人的习俗,一个妻子该做的她都一丝不苟地做了。她觉得,从结婚登记那天起。便担当了人家妻子的名份,份内的事总是要做的。忽有一日,律师来找她,说是内地的“二奶”起诉,要分享丈夫的遗产。
“什么遗产?”阿芳一脸诧异的神色,对此她的确一无所知。律师递过一份清单,她往那上面瞥了一眼,才知道果真有五十多万元的遗产。她想都没想,往律师面前一推,说:“这些东西本来就不是我的,谁要,谁就拿去吧。”
她还如往常一样生活,上班做工像台机器,下班回家便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往后的日子将如何度过?她想也没想过。人生,如同大海中一只没有舵的小船,任由风、潮水驱使飘到哪里算哪里吧。
“铃铃铃……”很久没有电话了,突然响起,把她从痴想中惊醒,吓得她心口扑扑直跳。她懒洋洋地拿起听筒,“喂”了一声。
“阿芳,我听出是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立元哥……”整整16年了,阿芳不明白为什么他一张口就能辨认出他的声音。
立元颤抖着声音问:“阿芳,你还好吗?”
“呜——”春芳想应答,嗓子却不听使唤,像迷路的孩子找到母亲,除了哭,什么也不会说。不管春芳哭多久,立元都在那耐心地听,直至阿芳伤心得支持不住,把电话挂上。
电话连续响过几次,春芳知道必定是立元拨来的,但她没有力气拿起话筒。
§§§第四章
回忆起一年前第一次通电话的情景,立元还禁不住黯然神伤。
整整16年了,他从一个24岁的青年小伙子,进化成一个40岁的中年汉子,仍旧孑然一身。说他是在苦苦等待着春芳么?他没有这样想过。说是顾不上,有那么一点。前10年,为争取当民办教师,当了民办教师又争取转正,转正后又要参加大学函授,备课——教课——读书——考试……一年到头都高度紧张;后6年,停薪留职到深圳特区闯世界,找职业——找关系——开档口……成天忙得像个团团转的陀螺,日子年复一年地流逝,还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
他也不是不曾考虑过婚姻上的事情,只是每一思及“婚姻”二字,眼前立即晃出春芳的身影,难以企及,而又挥之不去。春芳曾经伤透了他的心,但当他弄清事情的原委之后,他不恨她,只恨自己。不是自己自命清高,把爱情看得那么崇高,那么神圣,要当殉情者、殉道者的话,也不会把自己和春芳都变成悲剧的角色。
春芳的情况,他是偶然从香港一份报纸上看到的。她处理丈夫遗产的传奇性,引起记者极浓的兴趣,他这才千方百计地打听到阿芳在香港的住址和电话。
堵塞在胸中16年的感情流水一旦冲开堤坝,便汹涌倾泻,不可阻挡。
从此,他每天都要听见春芳的声音才安得下心来工作。出租屋没有电话,他都是跑到街上去打的。只要能找到春芳,花多少钱都在所不惜——尽管打工的收入是那么微薄,只要袋里的钱足够打一分钟,他也得把电话拨通,只叫一声“阿芳”,只听一听春芳一声“喂”就满足了。
第一次重逢在深圳的出租屋里,春芳一头扑进立元的怀中便嚎啕痛哭。
立元紧抱着春芳,用手梳理着她的头发,他虽然没有哭出声音,可是眼泪和鼻涕都像大雨中屋檐的流水。春芳哭完了,又用双拳发疯地捶打立元的肩膀,似乎要将16年来的一切恩怨情仇一古脑儿全发泄掉。她像个小女孩,一边抽泣一边说:“你毁了我的一切,你要赔!你要赔!”
立元给她擦眼泪,像哄孩子一般动情地说:“我赔,我全赔给你!”
多少惊涛,多少骇浪,多少凄风,多少苦雨,现在风平了,浪静了,雨过了,天晴了,春芳疲惫地躺在立元当卧床的长椅上,头枕着他的大腿,深情地望着立元本来就很俊俏,现在又多了几分成熟的脸庞由衷地说:“原先那个田春芳已经死了许多年,现在才又活过来,可是已经老了。”
“我还未老,你敢称老?”屋子里渐渐有了生气,立元也认真细致地端详着春芳的脸蛋,怜爱地说,“只能说,我们长大了。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在我眼中你永远是那个跟着我抓螃蟹的小妹妹。”
一股暖流漫过阿芳的全身,她虽然尝尽了苦头,但此刻,她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生怕又发生什么误会,所以十分直截了当地对立元说:“你今天就娶我吧。”
“不!”意想不到立元会反对,“结婚的日子我已经选好了,你看!”
春芳坐起来,顺着立元的手指看,桌子上一个精致的“香港回归祖国倒计时牌”,电子钟一秒一秒地往前走着,一步一步地临近回归的日子。
心有灵犀一点通,春芳对着自己的恋人欣然颔首。经受多少痛苦才把这个句号画圆,一定要好好地庆贺。选定这个日子最有意义,比任何佳期都更加幸福、吉祥。心情无论多迫切,都要耐心等待。当天春芳便返回香港,出关那一刻,心又被撕裂了,当立元目送春芳远去,走过拐角处再也望不见她的时候,这个不曾被生活压弯过腰的铁汉子,又一次流泪了,一连几天情绪都调整不过来。
五天后,他收到春芳从香港寄来的信,信里有一段话:
这颗心本来是属于你的,现在留给了你,今后永远永远是你的,好好珍藏着,不论到了哪里都带着它……
仿佛注射了一支强心剂,忧愁一扫而光,浑身充满力量,他立即给阿芳回信:
心与心的诉说,不需很多语言,携手走向未来,你我不觉遥远……
§§§第五章
春芳反复地吟诵着立元给自己回的第一封信上的话,心头翻卷着阵阵热浪。人不能老生活在梦中,还是应该鼓起勇气,面对现实。此时,天已大亮,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一股劲风从维多利亚海湾那边吹过来,那么清新,那么净爽,她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一口,清风灌满胸廓,全身上下如同用雨水清洗过一般。她习惯地踱向书桌边,那里摆着与立元书桌上一模一样的回归倒计时牌,距离那辉煌的时刻又逼近了一步。
“携手走向未来,你我不觉遥远……”她又一次默诵着立元信上的话,当真回到了小姑娘的时候那样,情不自禁地唱起那时候偷偷学会的一首歌:
阿哥阿妹的情义长,
好像那流水日夜响……
真奇怪,这歌已经16年没有唱了,现在唱起来竟每一个字都还记得。
“铃铃铃……”电话铃响了,她像第一次使用电话那么激动,急切地抓起话筒,把无限的深情溶进这不息的电流之中……
(原载《文萃》1996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