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说:“我想嫁给谁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本来不必向你解释。可是,谁叫我是你妹妹呢?这些问题我考虑过一百遍了。景平,他再不是你的小叔了,是你妹夫,这对面子又有什么妨碍呢?对消除两家的隔阂不更有利吗?
姐,你的那些顾虑实在是很多余啊!”
风华的话句句在理,英华实在无法反驳。可是,感情上的事情是极难转弯的,她又端出新的理由:“你说得那么轻巧,真的一点都不尴尬?水生该称呼你什么?”
“称呼只是一种符号。”风华依然说得很轻巧,“小姨,婶娘,他爱怎么叫就怎么叫。说实在话,这对水生更好,我用双重身份去爱他,你不觉得更放心吗?”
这一回倒是触到英华心头的一块伤疤了。离婚时,景成坚持要将儿子判给他。但英华亮出杀手锏:“我和你分手是什么原因你也明白,难道你忍心他一辈子滚泥巴吗?”景成果然哑口无言,痛苦地把脑袋埋在两膝之间,双手大把大把地抓着头发,半晌才挺直腰杆,咬咬牙,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英华重新结婚前,港客答应将水生接去香港。可是,待英华出了境,为他怀了第一个孩子时,他又反了口,英华再哭再闹也没有用。水生只好留在娘家,几乎成了没有爹妈的孩子。提起水生,英华心里就有一种负罪感。后来,儿女一个接着一个出世,她更是无暇顾及水生。好在父母告诉她景成很疼爱儿子,而且他发了财,供养儿子绰绰有余,屡屡叫她放心。
回广州探亲时,见到父母说的都是实情。当初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放鸭倌竟会变成一个饲料厂的厂长,不仅供养儿子,还真心诚意地照顾退了休的前岳父岳母。英华还发现,自己的父母比过去更心向景成。看来,再在婚姻关系上做文章,是说不服妹妹的。她缓了缓口气,又从另一个侧面推心置腹地对风华说:“姐姐知道在你这个年龄有一股热情,姐姐就因为一时头脑发热才一辈子不得安宁。乡下是什么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你不知道。”妹妹一点也不饶人,“我不和你争了,你最好去乡下走一走。你以为乡下还是你插队那个时候的样子吗?”
“我没有见过也听说过,我没说你骗我,那里一时富了,就一定要嫁到那里去么?”英华说不服妹妹,说话竟然有点带刺。
风华自然听出姐姐话中有话,提高声音说:“你是说我贪图人家有钱?
别隔着门缝把人看扁了,我嫁的是人,不是钱。要是想钱,我不会嫁到香港,嫁到外国去吗?”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英华顿时双颊发热。她赶快掉转话题说:“我知道景平从小就是个好孩子,你没有选错人,不过,他如果有本事就调到广州来嘛,用得着你去低就?”
“你以为他就没有这点本事吗?”风华更为激动,乒乒乓乓开箱捣柜,拿出一叠证书和函件堆在英华面前,放连珠炮似的说:“景平在合成饲料的研究上有重大发现,去过几个国家讲学,外国几家公司出高薪聘请他都不愿意去,调来大城市有什么稀罕!”
英华难得回来一次,父母亲一来想做一席好酒菜吃一顿团圆饭,二来知道英华今番是冲着风华来的,姐妹免不了有一场磕碰,不想过早地卷进去,便一直躲在厨房里忙碌。现在见火药味越来越浓,便赶快出来调停,一迭连声地规劝:“有话慢慢说吧,急什么呢?”
争论倒是暂停了,但沉默更令人窘迫。一家人正面面相觑,防盗门铃急促地响起,母亲提起对讲机,听见是外孙在叫门,忙提高嗓门既是对着话筒,也是有意对屋里的人说:“水生,快上来,看是谁来了!”
§§§第四章
外婆把大门拉开,水生立即看见坐在客厅里的母亲,愣怔一下,原先的一脸喜色顿即消失了。他并没有脱口就叫妈妈,更没有扑向母亲的怀抱。
让他叫妈妈的机会太少了,这个称谓似乎已搁置在他的词汇之外。孩子已经懂事,深知自己的身世,名义上判在母亲名下,实际是在父亲的关怀下成长,感情的天平自然向着父亲倾斜。
英华并不怪责儿子,心中只有愧疚,她站起来走向水生,将他拉进怀里,紧搂着他,多少心事都溶化在泪水里,扑簌簌直往儿子身上浇。水生木然站立,垂着双手一动不动,任母亲爱抚。片刻,才有礼貌地推开母亲的双手,客厅里的空气仿佛立时凝固了。
为了打破僵局,外婆问水生:“芳姨呢?”话刚出口,她忽然悟到不妥,自己这一问或许使英华更难堪。唉,鬼使神差,哪壶不开提哪壶。
风华毕竟年轻,脑子比母亲转得快,想起景平在电话里急急忙忙告诉她的那句话,“大嫂”指的并不是姐姐,而是刚才母亲问的芳姨。
水生却来了精神,眼睛亮亮的,说:“呶,她这不上来了!”
大家都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水生抢先上前拉开大门,一位仪态端庄,年纪与风华相近的姑娘出现在面前。虽然不专事粉饰和着意打扮,依然光彩照人。风华见她怀里抱着一大堆物品,责怪水生道:“你怎么不帮帮忙,让芳姨这么辛苦。”水生却调皮地说:“你们不是要我听她的话吗,她要自己搬,我怎么敢抢呀?”
那个被称作芳姨的姑娘边放下怀里的物品边说:“你们听,懒汉还有懒汉的理由呢。”引起客厅里一阵笑声。
英华没有笑,心里酸溜溜的。她虽然是第一次见到她,但早从父母那里听说过,知道她叫林锦芳,是个大学毕业生,饲料公司的工程师,自己前夫柯景成新婚不久的妻子。平心而论,英华的心地并不坏,当年闹离婚后也曾感到自己失掉的很多,他是那样勤恳聪明,待自己是那样尽心和宽容,特别是她去了香港这么多年,他仍旧孑然一身,唯一的原因就是怕再娶的女人待水生不好。她始终对他负疚,希望他重新获得幸福。可是,真正见到锦芳,不管年龄、相貌、知识、气质都大大胜过自己时,心头又泛起莫名的烦躁。正心烦意乱间,听见母亲对锦芳说:“又买这么多东西,当心把他宠坏了。”
锦芳将物品一件一件地分开,说:“伯母您别担心,我绝不是宠他。考上高中了,旧书包总该换了吧?一个星期两节体育课,总得有双好一点的运动鞋吧……”
英华的心头一激灵,猛然想起水生今年初中毕业,已经升上高中了。
锦芳所说的一切,自己怎么就没有为儿子想过呢?这些年来,知道景成事事关心儿子,需要考虑的都考虑周到,外公外婆又全付心思照顾他,用不着自己操心,久而久之,竟对儿子漠不关心。面对自己的亲骨肉,英华心中无比忏悔。
风华仿佛丝毫没有看出姐姐的心思,把锦芳拉到芳华跟前:“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姐,这是景成哥的太太林锦芳。”
英华有点不知所措,应付地点点头,然后站起。这时客厅里只剩下英华和锦芳。英华的感受特别复杂,既尴尬,又慌乱,同时,也想发泄点什么。锦芳却很平静,提起茶壶在英华茶杯里加了点茶。英华弯起两个指头敲敲茶几表示谢意,望望锦芳搭讪道:“想不到柯景成傻头傻脑笨嘴笨舌的,竟还藏着一手采花的高招,把你这个比他年轻10多岁的靓女弄到手。”
锦芳好像是自己受了侮辱,情绪有点激动,正色道,“你错了。是我追他,景成哥还一直躲着我呢。”
英华却故意发问:“他对你真有这么大魅力?”
锦芳毫不掩饰地披露自己的心迹:“是的,景成哥给了我一辈子享用不尽的财富。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一句批评我的话。”
这倒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拨动了英华的好奇心:“哦?一句什么话,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锦芳凝一凝神,深情地追忆着:“我高中毕业进了饲料厂,心安理得地混日子。厂里邀请理工大学的教授来讲技术课我也不去听。景成哥知道了严肃地问我:‘阿芳,你就这样龙不龙兽不兽地混一辈子吗?以你这样的基础和资质,不进取可不可惜呀?’就这么轻轻的一问,使我从梦中惊醒,催促我学习,死劲钻研技术。今天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从他那里得来的。”
英华听着,多少有点感动,两人交谈比起先前融洽多了,她说:“我明白了,你以身相许,原是为了报答他这句话。”
锦芳却说:“英华姐,你又错了。哪有这么简单呢?我最初并没有想到要嫁给他,我只是按着他的形象去寻找人生的伴侣。可是我没有找到。最后才发现,我的心始终在景成哥的身上——唉,不说这些了。我知道你最牵挂的是水生,请放心吧,我会像你一样爱他。我和景成哥商量好了,我们结婚不再生育!”
英华听得几乎发呆。这就是当今的乡下人么?顷刻之间,她恍若隔世,觉得自己在锦芳的面前矮了半截。好在父母催促进餐,不然,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同锦芳继续谈下去。
午餐后,英华想与父母拉拉家常,却见他们在房内忙这忙那,好像故意回避她,心里委实纳闷。
“滴滴——”窗外传来几声汽车喇叭,水生欢跃着嚷道:“芳姨,叔叔来了!”提着鼓鼓囊囊的书包,扯着锦芳急急下楼。临出门,锦芳使劲扯扯他,水生会意,这才停下来向英华说了声:“妈妈,拜拜。”
父母亲都衣着整齐,母亲说:“阿英,景成的集团公司明天挂牌,我们想去看看热闹……”
英华霍地站起,很干脆地打断母亲的话:“你们去吧,下午3点的直通车我还得赶上。”
“我看这样也好。”风华向来快言快语,不等父母搭腔就抢过话头:
“姐,一起上车吧!送你到火车站我们再走。”
“不啦,打的更方便。”姐姐婉言谢绝。
面包车把一家人驮走了,英华在街边徘徊。身边行人如过江之鲫,她却倍感孤寂和迷茫,更怕遇见熟人问这问那令她难堪,只想快些钻进的士,闭上眼睛任由它拉到什么地方。可是,她等了老半天也没有拦到一辆空车……
(原载1994年10月8日《广州日报》第十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