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打开纸包,是一堆账单。他将账单翻阅一番,当即如晴天霹雳。顿觉眼前发黑。他是审计师,对芳提供的材料一目了然:在一桩规模不小的基建项目中,当事人谎报工程量,侵吞公款100多万元。参与作案的起码有三个人——建设单位负责人、施工单位负责人和现场质管人员,他们串通一气,使每一个环节都手续完备,几乎无懈可击,然后坐地分肥。其中,起决定作用的自然是建设单位的负责人,而这个负责人不是别人,正是亮的父亲。
亮顿时像掉进一个睡眠的深渊,发着各式各样的噩梦。每一个梦都是一出戏,而每一出戏的主角都是父亲——
那个赤着双脚,脚上糊着泥巴,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田埂上,四处了解农情的公社干部是父亲么?
过春节了,母亲为他买了一双大头皮鞋,他却把母亲狠狠地克了一顿,坚持把皮鞋退还商店,换回一双解放鞋。那个基层领导人是父亲么?
爷爷从村里带来一叠烟叶,他每晚拿出一小卷切出一撮烟丝,不是塞在大碌竹里咕噜咕噜地抽,就是卷起来美滋滋地“吹喇叭”。那个自称“大老粗”、“土包子”的人是父亲么?
……
是他的父亲,但似乎又不是他的父亲。父亲绝不会这么寒酸。他现在正向亮走来——他受人邀请,出席宴会,刚刚喝完7000多元一支的“路易十五”,坐着“奔驰”飞过来。嘴上叼着“555”牌香烟,手上提着“大哥大”,身边还带着个大学代培毕业的女秘书……不管是梦幻还是现实,毕竟两个都是亮的父亲。不管他身上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父亲还是很疼爱亮的。亮刚把与芳定情的消息告诉他,他就十分干脆地表示,要给儿媳妇送一套足金首饰;要给一对新人购置一套住宅,还要给他们送大屏幕彩电、高级音响和整套欧式家具……父亲开的礼单,使泡在“清水衙门”的儿子发怵。现在证明了当时的感觉多么准确!
但是,他毕竟是亮的父亲,亮到底是他的儿子。亮的整个心灵都在震颤。他从痴呆中醒来。他把十指深探地插进头发里,乱揪、乱抓,痛苦地呻吟。看着亮这般模样,芳心如刀割,忙过来扒开他的手,强打精神抚慰他:“亮哥,别这样,你不是说为我拿主意吗?咱们一道商量商量好么?”
柔情如一江春水,冲刷着亮心头骤然堆积起来的忧愁,心绪渐趋平缓。
他像喃喃自语,又像说给芳听。“这个项目已结算,又经建设银行审核同意之后付款。如果没有人挑出来追查,估计不会被人发现。”
芳不言语,只摇头。她是冷耳听过一些议论,为了替未来的家公辟谣而清查账务的,却无意中发现了这桩骇人的贪污案。既然已经有群众表示怀疑,盖子就不可能永远捂住。半晌,芳才说:“很难说啊!一笔这么大的账目,随时都有被审计的可能。”
“这倒也是。”亮显得很无奈,支支吾吾地说。
芳接上话茬:“一旦查出,吃不完兜着走。我是会计,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呢。”意想不到亮却鼓动她:“怕什么?大不了炒鱿鱼。东家不打打西家,即使打工不成,家里也养得起你。”
芳愣住了,一时找不到心里平衡的支点。大约是当教师的父母遗传基因中诚实和正直的要素在起作用,她胸中无城府,尤其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更似个玻璃人。沉默了很长时间,芳才喃喃地说:“我是什么结局倒不重要,只是觉得这样做,恐怕这一辈子做人都难,怎么对得起这么多人,怎么对得起面前的世界啊!”
亮顿时语塞。他完全明白芳所说的意思。“对人民负责,对社会负责”,他经常用这两句话向来自基层的学员反复强调,要树立责任心和使命感。
现在连他自己也闹不明白,为什么会自打嘴巴。
“谁叫我是他的儿子呢?”亮痛苦万分,一边说,一边可怜兮兮地望着芳。
提起父子关系,芳便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们竭诚尽力,舌耕半辈子,至今仍然一身清苦。眼看着一些新生的贵族纸醉金迷,胸中的激愤压抑不住,不时会发牢骚:“这帮城狐社鼠何德何能,还不是靠着手上的权力吗?
贪官污吏弹冠相庆,真是老天无眼!”
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久而久之芳也常与父亲一道愤世嫉俗。
可惜自己是个女孩子,人微言轻,倘若自己是个当官的,一定要当个清官,治一治这些蛀心虫。可是,说来容易做来难,如今坏事让自己碰上了,反倒拿不定主意。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芳的心并不比亮轻松,话语和眼光都在向他发出征询。
亮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挺挺身子,似是鼓起勇气说:“走到哪里算哪里吧。没有人发现,便谢天谢地;倘若被人查出来,那也怨不得谁了。”
这段话的意思明白不过了,他是要芳保持沉默,希望父亲能侥幸过关。
她怔怔地凝望着亮那写满问号的脸庞,十分艰难地启齿:“我想过一天一夜了,开始也像你想的。可是,我实在做不到。那样,我心里负罪。备受折磨,日子过得再奢华,人也像坐牢一样难受。况且,把这事情包下来,实际上是往深里害他……”
“别说了。”亮越听越光火,霍地站起来,厉声打断芳的话。相识以来,他未曾用过这么粗的嗓门对她说话,她也未曾见过他这么圆瞪着眼睛。那头被他抓乱了的乌发怒指着,似一团熊熊燃烧着的黑色火焰。不等芳回话,就冲出门去。
门外,夜色浓重。芳想追赶他,可是跑到门边就脚步迈不动了。身子倚着门框,仿佛已失去全部重量。她想哭,泪泉却忽然干涸了,只感到心头在淌血。
§§§第四章
时下年轻人什么事情都兴说“玩”,玩文学,玩音乐,玩股票,玩生意……由此推理,搞对象也可以说是“玩对象”了。亮心里想:这一回可算玩完了。
真是天有不测之风云啊!本来一切都那么如意——家境殷实,恋人称心,工作如意,前程无量。可是,一夜之间,一切都翻转过来了。
他又是一夜未眠。天未亮就来到办公室,在自己的座位上枯坐。父亲的事情使他伤透了脑筋,他想把它从脑海里甩出去,不去想他。可是,越想甩越甩不掉,此刻又在死死地沾着他的脑壳。
离开芳,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都快半夜了,父亲还没有回来。弟弟给他算了算父亲夜晚活动的时间:晚宴少说要8点半才散席,完了去做桑拿浴,起码要10点过后才去歌舞厅唱卡拉OK或者跳舞。“早着呢,你没精神就先去睡吧。”弟弟一脸鬼马,怪腔怪调地对亮说。是称羡炫耀,还是鄙视厌恶?他闹不清弟弟对父亲所持的态度。
父亲所为,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往日总认为那是工作的需要,通过这些活动去搞好公共关系,为发展经济创造条件。今天看来,却很不对劲。
他曾听过小镇上几句顺口溜:“左手大哥大,右手搂二奶,三餐人头马,不再想茅台。”是不是给父亲画像?今晚无论如何要等他回来,当面锣对面鼓向他说个明白。
后半夜,父亲才步履颟顸地跨进家门。亮迎上去:“爸。你可回来了,我有重要的话等着你说呢。”
父亲不以为然,随便挥挥手说:“天不早了,有什么等明天再说。”
“不,这事情一分钟也不能拖延!”亮的语调斩钉截铁,而且觉得从心底升起一团火,他已顾不得温良恭俭让了,一古脑儿将掌握的情况向父亲摊了牌。
“你是怎么知道的?”父亲慌了手脚,一反先前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抓住亮的双臂,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亮说:“这你不必打听,要紧的是想好你下一步该怎么做。”他劝父亲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父亲不知是幡然悔悟,还是惧怕从严制裁,连夜去拍纪检书记的门。
亮后来才发觉,自己竟是按着芳的意思去做了的。他并不惧怕她,她无法顾及他们的婚事,他是认定了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玩完了!”亮在心里再一次悲鸣。尽管父亲去自首了,可是这么巨大的数额,量刑是不会轻的。从此,家庭就要背起一口黑锅,他的脸上也被抹上了一层灰,谁还愿意正眼看他?
他情不自禁地望着电话机发呆。往日,电话机带给他多少欣慰和欢乐,从这里倾诉和倾听过多少思恋的柔情。想到从此便要与它告别,亮的心头泛起阵阵苦水。往时,电话铃总是在7点半左右响起,现在7点半已过了一刻,电话机依然像一只沉睡的乌龟那样静悄悄地趴在那儿。睹物思人,浮想联翩……
“嗡嗡——”电话机发出一阵蜂鸣音,亮下意识地伸手提起话筒,机械地叫了一声:“喂!”
“亮哥,我使你失望、伤了你的心,你能原谅我吗?”无半点矫揉造作,像山泉一样清纯。
亮的心早已酥软,然而随之又涌上一股男子汉的自尊,淡淡地回了一句:“你今天给我打电话,就是为了说这句话么?”
“不,我有要紧的话要对你说。”芳的语调有点凄怆,但口气十分坚定,“亮哥,假如你不恨我、嫌我、讨厌我,我不想等到10月,我们今天就去办理结婚登记。”
亮依然说着气话:“你不知道我是一个掉进泥潭里的人吗?”
“不是,就不是!”芳急切切仿佛是在为自己辩解。你没有让我造假账,毁罪证,还动员父亲去自首,很不容易啊!”
“这一切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我是一个大贪污犯的儿子。”
“你是谁的儿子我不管。以前,我爱的是你;现在,我爱的仍然是你。
我没有丝毫损失。”
“我不想你跟着我倒霉……”
“什么也别说了!你听我郑重宣告:由此而引起的一切后果由本人承担!”
亮还有什么可说呢?满腔激情凝成一个字:“芳!”他习惯地闭上眼睛,心早飞到小镇上了。他要张开双臂,把芳搂进怀中,给她一个深深长长的亲吻。听筒里传来“唧唧”的吮吸声,在电话线的另一头,芳也陶醉了,仿佛把头埋在亮的怀中,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谛听那坚实响亮的心音。
阳光从门口和窗户照进来,办公室显得格外明亮。走廊上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亮知道,同事们上班来了,但他无所顾忌,继续从容地与芳通话。
电流越过时空,在两颗心灵之间不息地奔腾……
(原载1993年12月4日《广州日报》第十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