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面对波涛汹涌的维多利亚海湾,遥望远方,她思绪绵绵,心潮起落。
她是在那座特区城市里认识他的。
父亲的顽疾,香港的名医束手无策,外国的专家也一筹莫展。苦闷中,忽然闻说这里办起气功中心,治好许多奇难杂症,尤以肿瘤和瘫痪疗效显著。为了治好父亲的偏瘫,杨小鸾只身到现场来察访。
她坐在候诊室,被对面一个美丽绝伦的姑娘吸引住了。那脸蛋实在很熟悉,但又说不出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哦,对了——不是在挂历上就是在哪一家杂志的封面上见过。从肤色到五官,从发型到服饰,都透出青春的韵律和颖慧的气质。小鸾猜想,这姑娘十有八九是个影视艺员。她的身旁有一位男士陪伴,两人一直在亲密地说着悄悄话。
“侯尚梅”值班护士高声喊名。
“到!”那姑娘应了一声,整整衣襟,似乎不是去就诊,而是去出席报告会。男的走到她跟前,半蹲着,女的便趴到他背上。他反手扣起她的双腿,站直身子,背着她跨进诊室。
小鸾这才恍然大悟,那姑娘原来是个下肢瘫痪的残疾人。多么可惜啊!
水灵灵的一朵鲜花,却被狂风吹断花茎。候诊室里人们嘁嘁嚓嚓地议论纷纷。有人说:“那男的真遭罪,背着这么一个大包袱。”另外有些人却反驳道:“是这样的啦,想娶嫩媳妇,就得当妻管严。”小鸾这才想到那女的顶多二十七八岁,那男的双鬓已见斑白,看上去四十靠边了。
§§§第二章
为了掌握治疗效果,小鸾追踪访问一些到过气功中心治疗的患者。根据气功师的登记,她敲开了招待所106号套间的房门。屋里只有尚梅姑娘靠坐在床头,身边摆着几本翻开的书,左手抱着一个硬皮抄,右手执笔,显然是在写作。小鸾惊讶的是,反锁着的门是怎么打开的?尚梅竟一下子看透她的心思,对她说:“门锁是我来了以后才改装的,一按电钮门锁便自动打开。”小鸾试验几次,果然灵便。她心里想,准是她那位先生给安装的。
那人的心真细。小鸾随口问尚梅,“您先生怎么不陪您?”
“先生?”尚梅一脸惊讶,但很快便会意了,竟然哈哈大笑不止。小鸾既莫名其妙,又不知所措。尚梅笑罢,才正儿八经地告诉小鸾:“什么先生?他是我哥!”
“他是您哥?”小鸾倒被自己的错误判断弄得惊诧不已。尚梅见她说话还带问号,便补充道:“对,他是我哥,同父同母同胞哥哥。”
小鸾没有理由不相信她的话。她查过她的病历,是小儿麻痹症落下的残疾,20多年了,胞兄依然这么尽心尽力地照顾和呵护着她,实在不容易啊!他不禁对她的哥哥肃然起敬。
“您嫂子呢?”小鸾脱口问了一句。回想起来,她至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贸然这样询问尚梅,简直是鬼使神差。
“唉!”尚梅一声长长的嗟叹,先前像山雀一般活泼,刹时间神色黯然,变得像从洪水中捞起来的小鸡。好久,她才慢腾腾地说:“都是我害的。我哥到现在一直打着光棍。”
小鸾竟一时忘却了自己来此的目的,反而对兄妹俩的身世倍加关心,细致地向尚梅打听。女人与女人相逢,很容易推心置腹,尚梅又与小鸾年纪相仿,谈话更是投机。一个津津乐道,一个心驰神往,不知不觉便谈了老半天。
尚梅这姑娘命真苦,才两周岁就得了小儿麻痹症。当时,她的父母都因政历复杂而被以“战备需要”为名,疏散到穷困边远的粤西山区一个名叫南田的小村庄。赤脚医生见她发高烧,当作感冒治,给她喂阿斯匹林,注射安乃近。烧是退了,但刚刚学步的尚梅却再也站不起来了。偏偏祸不单行,为了省下大米照顾两个孩子,父母吃木薯充饥,不慎双双中毒身亡。
从此后,14岁的尚义便带着2岁的尚梅在生活的道路上艰难跋涉。14岁的孩子有多大本事?说实在话,全靠山村的叔伯婶姆,给他们接济粮食,送鱼菜柴草,硬是把他们拉扯大了。因此,回忆往事,兄妹总是激动多于叹息。问起他们的籍贯,他们喜欢带着自豪的口气说:“我们是南田人!”
后来落实政策,父亲原单位把兄妹俩接回城里,还安排尚义到工厂里去当工人。国家在蒸蒸日上,生活也像一瓮老酒,越酿越透出芳香。可是人生总是开着缺口,谁也画不成一个圆,小鸾问尚梅缺什么,尚梅说:“一是缺一双健全的腿,二是缺个嫂子。”小鸾还想继续询问下去,尚梅却突然意识到什么,双手往床上一拍,说,“哎呀,只顾同你说话,倒把正事忘了。
对不起,要么你改天再来,要么等译完这一篇再聊——我哥哥等着用呢。”
小鸾不想那么快走,选择了后者。
§§§第三章
床上有许多外文书籍,都是科技论著。尚梅正赶着把一本德文版本译成中文。一个残疾姑娘竟然具有这么高的外文水平,令小鸾十分惊叹。她不忍心也不敢惊动尚梅,随手翻阅着房间里的书。在写字台上,她发现一叠手稿,封面上写着题目:《模糊数学与电脑语言》,书名下面是作者的署名,用标准的仿宋字工工整整地写着“侯尚义”三个字。
原来是他!小鸾想起来了。“模糊数学”四个字勾起了她一段颇为遥远的回忆,那是她出港前从报纸上看到的。从小学到高中毕业的12年修炼,使她懂得数学的最起码要求是准确,怎么一下子来了个模糊数学?好奇心驱使她将那篇颇长的通讯读完。文章介绍一位名叫侯尚义的青年工人,克服重重困难,自修完大学的课程,并选择了模糊数学为攻关选题,科研上有重大发现,大受外国专家学者的赞赏。那时候,小鸾正积极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对自学成才的人士最为关注,侯尚义的事迹曾令她羡慕和向往。可后来,时过境迁,这个名字渐渐被遗忘了,以至重新见到“侯尚义”
这三个字也毫无感触。现在,与模糊数学一联系,往事才又清晰地复映在大脑的屏幕上。
哎,当时报纸上并没有披露他有一个双腿瘫痪的妹妹呀!多年来,他竟是挑着这么沉重的生活担子——要完成自身的生产任务,要料理两个人的衣食住行一应事务,要悉心照顾一个五体不全的妹妹,他却仍然百折不挠地在科学研究的崎岖小道上攀登……铁汉子,好一条铁汉子啊!杨小鸾在心里不断地赞叹着。
更令人动容的是,这铁汉子的身边还有一个铁姑娘。一个双腿残废的人,拥有这么丰富的知识,肯定比她哥哥经历过更多的艰辛啊!小鸾情不自禁地凝视着埋头翻译的尚梅;刚好尚梅抬起眼睛,两对眼光碰在一起,竟碰出声音来,两个姑娘同时发出笑声。小鸾怕妨碍尚梅工作,赶快对她说:
“你干你的吧,别管我。”尚梅却说:“干完了,放心聊吧。”
小鸾已丝毫不感到拘束,想问什么就直截了当地问:“你上过中学吗?”
尚梅不假思索地回答:“本人是货真价实的高中毕业生。对了,你准会怀疑我这个没腿的人怎么能够上学吧?是我的12位同学轮流着背我、用轮椅推着我上学的。12年,风雨不改。这事情登过好几家报纸呢。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我的同学、我的朋友。有人说我是个残疾人,还一天到晚地笑,真是望乡台上唱山歌——不知死的鬼。他们怎么会明白呢?我的伙伴们在期待,我的亲人们在祝愿,我不能让他们失望,我要他们得到安慰。除了欢笑,难道还有别的选择么?”
是啊,世界这么美好,人间这么温暖,欢笑理所当然!
尚梅说得很动情,小鸾听得却鼻子发酸,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了热泪,不让它夺眶而出。她赶忙转换话题,问尚梅道:“你是怎样学懂这么多门外语的?”
尚梅说:“英语是老师教的,德、法、日语是自学的,起码能为我哥提供些参考资料。”
聊天总是漫无中心,一忽儿便从这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小鸾向尚梅打听,“你哥有过女朋友吗?”
尚梅不无自豪地回答:“我哥一表人才,聪明出众,大把女子追他呢。”
“那为什么至今不结婚呢?”
“都怪他脾气太犟。”尚梅有点无奈地说:“他和他们的厂花好了6年,只因为人家提出要把我送到福利院才肯结婚,他就和人家一刀两断。而且从那时候起,就再也不谈朋友了。”
小鸾的心弦又被重重地扣动,激烈震荡,她挺直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却难于呼出,胸口好像有什么在堵着。
§§§第四章
意想不到侯尚义竟有与自己相似的经历。大约是同病相怜的缘故吧,小鸾在感情上与这对兄妹的距离拉得更近了,她向尚梅打听:“你哥撇下你一人,他去哪里啦?”
尚梅说:“他怎么能时刻守着我呢?我哥被这里的大学邀请去讲学了,我刚才赶着翻译资料,就是帮他备课。”
门上有人敲了两下,尚梅按电钮开了房门,侯尚义人和声音同时跨进门内:“梅花公主,你猜我给你买来什么好吃的……”忽然看见屋里多了个陌生人,又是个女子,他愣怔了一刹那,脸上浮起一阵羞赧。
尚梅善解人意,当即把小鸾介绍给哥哥,并把她冒昧造访的目的,向他一一道明。
“哦——请坐,请坐。”尚义放好讲义和资料,立即过来与小鸾交谈:
“您能不能把令尊的病情对我说一说呢?或者我能根据他的病情提出一些参考意见。”
小鸾便把父亲的病情扼要明了地作了一番介绍,末了从手袋里拿出一份病历递给尚义。尚义凝神屏息,认真地披阅。趁着这当儿,小鸾匆忙地将他打量了一番:尚义除了由于过分的操劳,双鬓已见斑白之外,依然朝气蓬勃。一双剑眉,衬着熠亮的眼睛,透出一股英气。难怪尚梅谈起她的胞兄那么自信,他确是个才子,又是个美男子。
尚义看完病历,习惯地把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叉开成个“八”字,托着下颌,一会儿收拢,一会儿叉开,来回地搓着,良久才说:“令尊这种情况,气功估计成效不大。他是脑血栓后遗症,应该寻求别的治疗途径。”接着他告诉小鸾,国内最近有一项医疗新成果,简称“血疗”,是外省一家医学院的最新科研成果。据他的一位朋友透露,这所医学院最近正与特区的一家医院合作,开办血疗中心。
小鸾听着,慢慢从失望中升起希冀,她试探着问:“侯先生,您能帮助我联系一下么?”
“当然可以。”尚义干脆利索的回答令小鸾既兴奋又感动。他还补充说:
“医学院的方教授和这里聘请我去讲课的莫教授是同学,我们都很要好。”
有熟人带路,办事会更顺利,这消息令小鸾振奋。当下约好明天一起到血疗中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