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条蛀虫,钻到蔗心里来吸糖水!”山里娘正心旷神怡,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充满嘲讽和轻蔑的声音。虽然调门不高,音量也不大,却吓得山里娘心头像大鼓上拴着一只羊,咕咚咕咚直响。偷甘蔗让别人抓住,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唉,她多希望来者是个男子汉,她便可以倒打一耙,说他偷窥机密,耍流氓,大事便可化险为夷。偏偏事与愿违,悄然无声地来,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却是个姑娘。不过见是个年轻人,山里娘的心神又稍为安定,打算倚老卖老耍赖皮,蒙混过关。然而,当她的目光在姑娘脸上盯定时,她立刻又慌了神。真是冤家路窄,让她碰上,便是猫抓老鼠不肯放手了。但她山里娘毕竟是经过风霜的老姜,老山猪不怕牛角号,板起老脸强顶:“你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认错本家了吧。我五里村亲戚的甘蔗让我尝,你管得着吗?”
那姑娘哼哼冷笑两声,反唇相讥:“什么亲戚不亲戚,你这才是见山就拜认错了主呢。蔗园是我们承包的,我当然管得着!”
山里娘只知道那姑娘不是五里村人,却不知道她承包了五里坡。买眼药走进石灰店,只好自认晦气。不得已,唯有认错,主动交罚款。姑娘却仍然不依,非得把她带到甘蔗场办公室。山里娘论文输了理,论武气力不及那姑娘,又想到老鼠尾巴长疮,大不到哪里去,折一根甘蔗总不会判刑坐牢吧?今日是针尖对麦芒,弄不好她还可以指控对方假公济私、夹报私仇。于是便壮起胆子:“走就走,老娘还怕你吃掉不成!”
所谓办公室,其实是搭在蔗园边的一座简易工棚,一溜摆开,中间隔成许多单间,全是蔗叶盖顶,红泥糊墙,简陋中带着古朴。姑娘把山里娘带到一个写字间,朝蔗园那边亮开嗓门叫:“月姐,偷蔗的人带来了,你来处理吧。”
蔗园那边有个声音回答道:“你看着办不就得啦,我正忙着呢。”
姑娘高声喊道:“不,这回非你处理不可,那边的活,让我来干吧。”
接着是一阵奔跑的脚步声,大概是姑娘跑到那边去换班去了吧。
被称为月姐的姑娘进屋,刚与山里娘打个照面,四目相对,全傻啦!半晌,双方才清醒过来,这边叫一声“妈”那边叫一声“秋月!”便一齐堕入五里雾中,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女儿知道母亲的性格,四乡奔走,口渴了随手折根甘蔗啃,完全可以理解;母亲却无法理解女儿的举动:“月儿,你不是说找到了工作么?离家这么长时间,你到哪里去?”
秋月说:“我的岗位就在这里,你满意不满意呀?”
山里娘似半夜吃黄瓜分不清头尾,一下子愣住了。
§§§第八章:鞭炮炸开的秘密
当山里娘听清之后,气得脸色发紫,捶胸拍背地叫嚷:“你好没良心啊!
拿你当金当宝,你想要月亮我也搬梯爬上天去摘,你倒出得这样手势蒙我、骗我。天哪,难道我前世作孽么?呜呜呜……”
她不仅能说会道,而且表情丰富,说哭就哭,说笑就笑,那眼泪就像水龙头里的自来水,要来就来,要停就停。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每一个职业媒婆都是一个出色的演员。
木秋月作为山里娘的女儿,对母亲的性格比自己的脾性摸得还透,自然“遇险不惊”,她镇定地申辩道:“妈,我说话有凭有据,什么时候欺骗过你?”
随着女儿的发问,山里娘的眼前浮现出秋月报喜的一幕——
又是一个圩日。秋月从镇上回来,服装未改,人却变了,那娇嫩的粉脸日见红润,眉眼间喜气盈盈,使她显得艳若桃花。凭直觉,山里娘猜度女儿或许已经物色到如意郎君了。她在四乡里油嘴滑舌乱点鸳鸯谱,却不强调女儿遵从媒妁之言——自己的女儿自己了解,她深知女儿的眼力比自己强,她准许女儿自由选择,但一再宣布:最后的审批权在她手中!她想从女儿口中探听到未来女婿的一些消息,便由远处入手,问道:“闺女,见你眉开眼笑,碰上件么喜事啦?”
女儿毫不掩饰,喜孜孜地告诉母亲:“妈,是件大喜事呢。”
山里娘迫不及待,追问道:“是什么喜事,快说给妈听听。”
女儿欲扬先抑,忽然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有点凄戚地说:“算了,说出去的话语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还不知道成不成功呢,还是别说吧,免得别人笑话。”
山里娘确认女儿是在谈恋爱了,顺风扯帆地诱导女儿:“管得成不成功,先谈着嘛。闺女,快给妈说说你那对象姓甚名谁,是何方人氏,妈去打听打听。”
“妈!”秋月横了母亲一眼,嗔怪道,“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说的喜事,是我找到工作了。”
“真的?”山里娘大喜过望,当即乐癫癫的。多少年来,就想女儿能当个吃国家粮的人员。别人不稀罕,说:“工作不工作,一个月拿一百几十块钱,还没有一担菜的钱多。”她山里娘却不这样看。女儿能找个工作,说明她当母亲的会生会养,她脸上有光,别人看得起。这样,她干她的营生效率会更高,工资低怕什么,我一个月多说合一对就补回来了。可惜,她的希望成了泡影,女儿考不上大学,农业人口招工没份儿,只得回来读“田头大学”。如今听女儿说找到工作,她自然高兴不打一处来。她想详详细细地了解这“工作”的情况,便抓紧时机问起各项细节:“闺女,你要去的叫什么单位呀?”
秋月不假思索,回答道:“叫糖业集团。”
山里娘一听,激动得一阵心跳。她知道,目前企业比机关吃香,糖业又是县里经济效益最高的产业,不少人削尖脑袋往那里面钻。
看来,秋月是芝麻掉进花针眼,撞正了可是,八音班里也有抬箱子的苦差事,女儿到那里不会是干扫地洗厕所的下等工吧?她继续细问:“分配你做什么工作?”
秋月见母亲已顺着竿子爬,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纹,漫不经心地回答:“搞供销,负责原材料供应。”
山里娘乐了。四乡里做媒,三教九流,什么人她都接触,社会上共同关心的事情她知道得不少,自然知道搞供销又是吃香单位中最吃香的肥缺。
她真想像挤牙膏一样,恨不得一下子把女儿职业上的一切内容全挤出来。
工资多高、奖金多少,她都逐一问过。秋月忽而又显出厌倦的样子:“唉,别问了,我说过还不知道成功不成功,问得这么详细做什么?”
“还有什么困难?”
“公司领导说,工作不成问题,但要捐款集资。”
“要捐款我们就捐呗。”山里娘听说只是要捐点钱,提着的心放回心窝里,给了女儿一句壮胆的话。秋月紧蹙的双眉却没有松开,对母亲说:“你以为吃面条那么容易么?要一万几千元呢。”
山里娘听了,果然舌头打了结,半晌说不出话。见母亲凄怆、羞愧的样子,秋月心里觉得好玩,但对母亲又有几分可怜。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她继续与母亲周旋:“妈,我知道你不是真心为我好,我才不对你说。不是吗,一说到钱,你就舍不得。”
山里娘委屈地说:“闺女,这可就冤枉妈了,如果有人要,卖了妈也愿意给你凑钱。只是一下子要这么多的钱,妈实在没有办法啊!”
“你没有办法别人有,就看你肯不肯为我求人。”
“谁?”
“李永春。”
“哎哟,你这是叫我去向死人要尿啊!”山里娘一迭连声地叫苦,“那个死鬼伍晓峰把李永春和他妹妹的婚事搞黄了,连累妈也受气,连喝他一杯白开水都得清算,他哪里肯给我们借那么多的钱?”
秋月示意母亲不用急躁,然后悄声地向母亲说出一番计谋,果然把山里娘鼓动起来,一拍大腿:“好,让妈去试试。”
……几天后,秋月带上一笔巨款随伍晓峰到五里村签了承包合同,邀集一批志同道合的伙伴,在五里坡办起一个甘蔗场,晓峰对秋月无限感激,心里又惴惴不安,多次打听,“秋月,你哪来这么大笔的钱?”
秋月只简单地回答:“借人家的。”当问到借谁的时,她却守口如瓶。
深秋时节,甘蔗园似一片绿云,丰收在望,活路也轻松了。夜晚,晓峰和秋月并肩在蔗园间的机耕道上散步,一边巡视甘蔗,一边娓娓谈心。
月光下,一对恋人如胶似漆,绵绵的情话就像穿行在蔗园中的清风,甜丝丝的。晓峰轻抚着依在自己怀中的恋人,又问起借款的来源,秋月伸手捏了捏他又高又直的鼻子,含嗔带娇地说:“什么都可以向你公开,就这一点秘密,还是让我暂时保留着吧。”
约莫过了一个星期,他俩进城去买喷灌用的喷头,路过龙凤酒家的门口时,被一阵震天响的鞭炮声震得耳朵嗡嗡响。鞭炮响过,晓峰正要赶路,秋月却用肘子使劲地碰了碰他的胳膊:“晓峰哥,你看!”
晓峰顺着秋月指的方向望去,见西装革履的李永春,胸前簪着新郎花,与身着粉红旗袍、一脸脂粉的新娘在酒店门口迎接宾客。经秋月提醒,晓峰才看清楚新娘原来是一度闯进他生活圈子的赵小梅!一枝鲜花插到牛粪上了!晓峰的心头像打翻了五味酱醋瓶,分不清是什么滋味。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拉着秋月往酒店走:“我们赴宴去!”
秋月使劲往后拽,低声责怪他:“你疯啦!我们为什么要赴宴!”
晓峰激动万分,简直无法自制:“我要到宴会上宣布:用金钱买到的不是爱情,看看我们吧,这才叫心心相印!”
秋月加重了语气:“你冷静点!”
晓峰斜着眼睛看自己的恋人,语调有点儿变样:“怎么,你不敢?”
“不是不敢,而是时候未到,也不是地方!”秋月搂紧晓峰,对他说:
“你得看清楚,我妈在那里呢。”
果然,山里娘进进出出,喜气盈盈,得意洋洋,俨然是个有功之臣。
李永春则对她毕恭毕敬,视为上宾。
晓峰冷静下来了,将冲动变为思索,立即恍然大悟,心中的谜也解开了……
“妈,钱是你借的,甘蔗场能办好,有你的一份功劳呢。”秋月把前前后后的事情向母亲摆明之后,对母亲好言相劝。
“这都是晓峰这小子搞的鬼,我要告他,告他这个骗子,骗了我的钱,骗了我的女儿!”山里娘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像蔗园里刮来一阵暴风,把甘蔗吹得毕毕剥剥地响,也把一群年轻人的心搅乱了。
§§§第九章:苦痛在恶性循环
山里娘是下定决心要告伍晓峰的。她首先是为女儿着想。这晓峰是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穷光蛋。由于给他妹妹秀华保媒,她对他的家境了如指掌。前几年,他父亲患病,倾尽家中的积蓄不算,还背了几千元债务的大包袱。就是因为穷,娶不起媳妇,他母亲才答应山里娘将女儿秀华介绍给包工头李永春。秋月要是嫁给他,不仅到城市里去找一份政府工的希望成了泡影,而且连三餐也难保证有得吃。山里娘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将来女儿是她的依靠,怎么能同意她和这穷小子结为连理呢?连聘金都出不起,岂不是将闺女白白送给他?而自己则半辈子辛辛苦苦,到头来半点报酬都得不到。这门亲事非反对到底不可,而反对的最好形式就是控告他,打起官司来,我不反对,他自己都打退堂鼓了。这小子,好欺负人!当了半辈子媒人,背后说三道四的人我知道会有不少,可那是背地里说的,我听不见,等于没说。让人家指着鼻子骂,这还是第一次。这口冤气,实在咽不下。
我咒他兔崽子一辈子娶不到老婆,咒他断子绝孙,不知道这臭小子还记不记得,我是记得一清二楚的。我咒骂他的话假如灵验了那该多好!就算不灵验,让他娶个他乡别境的,算他娶到皇帝女我也不眼红;倘若与女儿秋月谈成了,我这老脸往哪里搁?告,不管怎么说都要告他!
山里娘是个整天想心计的女人。但是,从来没有像这几天动的脑筋这么多。几十年的媒人不算白当,熟悉三百六十行的人,如今都变成了她的法律顾问。有道是一样米养出百样人,对待这么一桩小事情,居然有这么多不同的看法。有人同情、支持她,认为这事情不告还告什么?理由一大套一大套的。有人同情她,但不赞成告状,理由也是一大套一大套的,还说如果不听他们劝告,到头来说不定要吃不完兜着走呢。还有一部分人是专门反对她的,认为这事情是要告状的,只不过原告和被告要掉换过来。公说公有理,婆有婆文章,闹得山里娘无所适。村里有个秀才,原先是个中学教师,为了调动的事与教育局闹翻了,申请留职停薪,专代人写诉讼状挣钱,知道这桩官司后,来山里娘家里好几趟,催她赶快授权动笔,可山里娘举棋不定,每次都是这么一句话:“先生,过两天让我想好了再说吧,这个忙横竖得请你帮。”老这么搪塞着,把那位先生惹火了,袖子一甩,再也不上门来。
这天,山里娘又在怔怔地想着告状的事,忽然看见村长带着两个穿制服的人走进她的家门。山里娘赶快赔笑脸,她肚里的应酬话多得像银行的钞票,随时可以支付,张口就是一大溜。不知为什么,村长今天特别不高兴,脸老阴沉着。山里娘欲为他们泡茶、递烟,村长把手一抬,制止她,硬邦邦地对她说:“这两位是派出所的同志,有事找你,你少啰嗦!”
其中一个穿制服的人“嗤”的一声拉开公文包,拿出一张纸片,冷冷地宣称:“这是逮捕证,你签个字。”
山里娘好比冷不防挨了一棒子,几乎把心肝都震掉了,老半天才恢复,同民警争辩:“我犯什么罪,你们凭什么逮捕我?”
另一个民警冷冷地看着她,继而呵斥道:“少废话,犯什么罪你还不清楚?快签字,省得皮肉受苦。”
山里娘执意不签字,临时想出一条计策,说:“我不识字,不会签。”
那个挺凶的民警说:“不识字不签也罢,画个押也行。”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圆形的印台,打开盖子,伸到山里娘面前,命令道,“快按!”